考试崩溃后的第三天，魔鬼准时收租。
这一次，没有预兆，没有渐进。像是为了惩罚他在考场上的“擅自”清醒与抵抗，惩罚他试图用意志力赊欠痛苦的行为，惩罚直接降临。李贤洙甚至没能从打工的便利店走到地铁站。
那是傍晚，天空是浑浊的紫灰色。他刚刚结束四个小时的站班，小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肿胀发硬，口袋里装着微薄的时薪，盘算着够买几包最便宜的方便面。走到一个僻静的街心公园边缘时，那股熟悉的、源自骨髓的寒意毫无预警地炸开。
不是窜，是炸。
像有人把液态氮直接灌进了他的脊椎。极致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四肢的运动神经，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手里的塑料袋脱手，里面刚买的打折面包滚了出来，沾上灰尘。
紧接着，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的颤抖。不是发抖，是全身骨骼肌肉失去控制的、高频的痉挛。他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无法自抑地抖动、蜷缩。牙齿疯狂磕碰，咯咯作响，下颌几乎要脱臼。汗水不是渗出，是喷射出来，几秒钟内就浸透了里外两层衣服，湿冷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又迅速被傍晚的凉风一吹，带来更深层的、地狱般的寒意。
“呃……啊啊……”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但这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酷刑紧随其后。骨痛。不是肌肉酸痛，是骨髓深处、关节缝隙里传来的、被无数钝锉反复研磨的剧痛。尤其是腿骨和脊椎，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生长、膨胀、试图撑裂骨头钻出来。他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水泥地缝，指甲很快劈裂，渗出鲜血，但这点皮肉之苦与骨头里的折磨相比，微不足道。
肠胃的造反同时开始。剧烈的绞痛让他身体弓成一只虾米，恶心感汹涌而上，他侧过头，对着地面干呕，胃里空无一物，只有灼热的胃酸和胆汁混合着呛出来，灼烧着喉咙和鼻腔，带来辛辣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然后是腹泻。尽管他拼命收紧肌肉，但括约肌早已背叛了他。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浸湿了裤子和身下的地面。恶臭混合着呕吐物的酸气，瞬间弥漫开来。
生理的全面崩溃，引爆了精神的绝境。恐惧毫无缘由地攫住了他，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濒死感笼罩全身。紧随其后的是灭顶的绝望和虚无感。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努力、尊严、未来，全都是狗屁。活着本身成了无法忍受的酷刑。而在这片精神废墟上，唯一清晰、唯一强烈的，是那个念头——那个能平息所有痛苦，哪怕只是片刻的念头。
给我……给我……什么都行……只要停下……停下！
这个念头如此强大，几乎要驱动他爬行，爬向任何可能提供“解脱”的地方，哪怕那里是更深的地狱。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搜寻，像落入陷阱的野兽寻找任何可能的出口。路过行人被他的样子吓到，远远避开，指指点点，或捂住口鼻快步走开。他们的眼神里有惊骇、有嫌恶、有猎奇，唯独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条野狗一样瘫在街头，在自身的排泄物和呕吐物中抽搐。
一个残存的、微弱的念头像火花一样闪过——半地下室。那个潮湿、阴暗、但至少属于他的囚笼。在那里崩溃，至少……不必被全世界围观最后的尊严是如何被碾成粉末。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执念，压倒了瘫软的欲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挣扎着，用颤抖到不成形的手臂，支撑起同样颤抖的上半身。像一滩试图重新凝聚的烂泥，他一点一点，挪动到公园边缘的长椅旁，死死抓住冰凉的铁质扶手，把自己拖了起来。
双腿软得如同煮熟的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和棉花上。他必须扶着墙，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踉跄前行。裤子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恶臭。呕吐物残留在嘴角和胸前。他就这样，以这副比最肮脏的流浪汉还不如的姿态，一步一挨，穿过了半个街区，无视了所有惊恐或鄙夷的目光，像一道移动的、活生生的瘟疫。
推开那扇锈蚀的铁门，走下通往地下的短阶时，他几乎是滚下去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但他已经感觉不到额外的疼痛。熟悉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包裹了他。到家了。他的地狱，他的巢穴。
他挣扎着爬到房间角落，那块相对干燥些的地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倒。
然后，一直强忍着的、在公共场所无论如何也要压住的什么东西，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那不是哭泣，不是呻吟。
是嚎叫。
一种从胸腔最深处、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扭曲后爆发出的、非人的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调子，却蕴含着最纯粹的生物性痛苦。像被剥皮的野兽，像骨骼被一寸寸碾碎的囚徒。嚎叫声在狭小、密闭的半地下室里撞击、回荡，被低矮的天花板和墙壁反复反射，变得更加沉闷、更加绝望，仿佛连这个空间本身都在与他一同痛苦共鸣。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持续的痉挛和剧痛而不断变换着扭曲的姿态。汗水、泪水、鼻涕、也许还有失禁的残余物，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肮脏的水渍。他用手捶打地面，用头撞击墙壁，试图用更直接的物理疼痛来覆盖体内那种无所不在的、噬骨的折磨，但无济于事。
就在这极致的、似乎永无止境的痛苦巅峰，那个诅咒——或者说，是伴随着毒瘾被强行激活的、大脑的某种暴走状态——再次不受控制地降临。
不是他主动回忆。是痛苦本身，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开了记忆库最深处的封条。
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再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不再是完全杂乱无章。痛苦像是一个野蛮但高效的索引系统，将某些与“疼痛”、“恐惧”、“屈辱”高度相关的记忆碎片，优先地、反复地投映到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
他“看”到：
注射那天，朴大浩按住他胳膊时，手臂上虬结的青色血管下，一个模糊的、墨点般的陈旧纹身痕迹，边缘不规则，像是用劣质墨水自行点刺留下的。
张在元在黑色轿车里对他说话时，车窗玻璃上，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映出过司机半张脸的轮廓，以及司机耳廓上一个银色的小耳钉。
咖啡馆后巷，张在元脚下踩着一小片枯萎的银杏叶，叶脉断裂的纹路，以及叶片边缘一个被虫蛀蚀的、形状奇特的小孔。
甚至更早，在学校，金俊成有一次挑衅时，他运动服拉链头上，挂着一个很小的、造型怪异的金属骷髅头装饰，骷髅的左眼窝处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这些细节，在当时的情境下，要么无关紧要，要么被更强烈的情绪（恐惧、愤怒、耻辱）掩盖。但现在，在身体极端痛苦的催化下，它们被剥离出来，放大，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度，一遍遍闪回。
嚎叫渐渐变成了呜咽，又变成了近乎窒息的、破碎的抽气。身体的剧痛似乎因为注意力的强行转移（尽管是被动的）而稍微缓和了极其微小的一丝，但精神的负荷却达到了新的临界点。他感觉自己像个快要被灌爆的水袋，这些疯狂涌入的、无用的细节信息，正在从内部撑裂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剧痛的浪潮终于开始缓缓退去，留下的是被彻底冲刷后的一片狼藉和虚脱。他瘫在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嚎叫停止了。
半地下室里只剩下他粗重、沙哑的喘息声，和无处不在的、潮湿的寂静。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块常年渗水形成的、形状像扭曲人脸的污渍。脑海中，那些被迫闪回的细节碎片，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像沉入水底的碎玻璃，依然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
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这些无用的细节……
这些痛苦的附赠品……
如果……它们并非完全无用呢？
如果记住朴大浩身上那个模糊的墨点纹身，记住张在元司机耳廓上的银钉，记住金俊成拉链上的划痕骷髅……如果记住所有这些被忽略的、属于施害者世界的“尘埃”，本身……就是一件武器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在这片被嚎叫充满又重归死寂的半地下室里，在这具刚刚经历地狱、几乎报废的身躯中，这一点点冰冷的、带着锋利边缘的思绪，是唯一新生的东西。
他慢慢闭上眼睛。
下一次“呼唤”会在何时到来，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下一次，他或许不该只是被动地承受，或许……可以试着，在被痛苦撕裂的同时，记住一些别的东西。
为了活下去。
或许，也为了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