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雪封了苗寨的山路。
我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阿公火塘边的烤火凳上,指尖还是冻得发僵。阿公把最后一块松柴塞进火塘,松油遇热滋滋作响,火星噼啪溅在青石板上,烫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印子。火塘里的火苗窜得老高,将整个吊脚楼映得暖烘烘的,却驱不散窗外漫进来的寒气,更驱不散我心里的忐忑。
我是三天前从城里回苗寨的。大学刚毕业,工作没着落,心烦意乱之下,便想起了阿公的吊脚楼。阿公是寨里的“掌火人”,一辈子守着这方火塘,也守着苗寨里许多不为人知的规矩。小时候我总爱缠着他讲鬼故事,他却总说“鬼怕火,更怕心正的人”,可今晚,他的话却让我后背发凉。
“你以为鬼都在坟里?”阿公摩挲着手里的竹烟杆,烟杆被他摸得油光锃亮,“其实它们就坐在我们身边,听着人说话,等着找个替身暖身子。”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老树皮摩擦的声响。火塘里的火苗突然晃了晃,明明没有风,却歪向了我这边,映得阿公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皱纹里都像是藏着阴影。我下意识地往火塘边挪了挪,却听见阿公继续说:“昨晚这个位置,就坐过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
他指了指我身后空着的竹凳。
那是一条老旧的竹凳,凳面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是阿公年轻时亲手编的。我僵硬地转过头,竹凳上空空如也,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里隐隐透着一股寒气,像是真的坐过一个人。
“蓝布衫?”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是寨里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
阿公点燃竹烟杆,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嘴角溢出,模糊了他的表情:“不是寨里的,是山外来的。二十年前,她和你一样,大雪天来寨里投奔亲戚,可亲戚早就搬走了。她在山里迷了路,冻僵在雪地里,被人发现时,身上就穿着一件蓝布衫。”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她……”
“死了。”阿公的声音很平静,“埋在了后山的乱葬岗。可这些年,总有人在雪夜看见她,穿着蓝布衫,在寨子里晃悠,像是在找什么人。”
火塘里的火苗又晃了晃,这次晃得格外厉害,连带着吊脚楼里的油灯都忽明忽暗。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像是某种野花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过来,萦绕在我鼻尖。
“阿公,”我紧紧攥着棉袄的衣角,“她为什么会坐在我的位置上?”
阿公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你穿的这件红棉袄,是你外婆年轻时做的吧?”
我点点头。这件红棉袄确实是外婆的遗物,面料是老式的灯芯绒,颜色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很厚实。我回来时特意找出来穿上,没想到阿公还记得。
“二十年前,那个蓝布衫姑娘,也有一件红棉袄。”阿公叹了口气,“是她娘临死前给她做的,她视若珍宝,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时才拿出来。可她死的时候,身上穿的却是蓝布衫,红棉袄不见了。”
我心里一紧:“您的意思是,她是来……找红棉袄的?”
“或许吧。”阿公磕了磕烟杆,火星落在地上,很快熄灭,“也或许,她是找一个能帮她完成心愿的人。她死得太冤,心里有执念,不肯离开。”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朝着吊脚楼靠近。
我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回头。阿公却很平静,拿起火塘边的一根松柴,添进火里:“别怕,火塘是咱们苗寨的根,邪祟进不来。”
火苗再次窜高,照亮了整个房间。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没有推门,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停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和火塘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姑娘,”阿公对着门口扬了扬声,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知道你在找什么。可红棉袄早就不在了,当年你把它送给了寨里的一个孤女,你不记得了吗?”
门口的寒气似乎顿了顿。
阿公继续说:“那个孤女无父无母,冬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心善,把红棉袄送给了她,自己却穿着蓝布衫进山。你不是迷了路,是为了给她找吃的,才掉进了雪窟窿里。”
火塘里的火苗渐渐平稳下来,不再晃动。门口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那股寒气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柔的风,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飘向了远方。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公的话像是打开了一扇尘封的大门,让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故事浮出水面。
“她……走了吗?”我小声问。
阿公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走了。执念解开了,就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您早就知道这些,对吗?”我看向阿公。
阿公笑了笑:“我是掌火人,寨里的事,不管是人的,还是鬼的,我都知道一些。当年你外婆跟我说过蓝布衫姑娘的事,说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火塘里的松柴还在燃烧,发出温暖的光。我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里的忐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感动。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用自己的善良温暖了别人,却把寒冷留给了自己。她的执念,或许从来都不是红棉袄,而是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告别,或是那个没能报答的恩情。
雪夜渐深,火塘边的暖意却越来越浓。阿公又给我讲了许多苗寨里的故事,有关于人的,也有关于鬼的,但每一个故事里,都藏着一份善良和温暖。我突然明白,阿公说的“鬼怕心正的人”,其实是说,只要心里有光,有善良,就没有什么能让人害怕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我走出吊脚楼,看见后山的方向,有一缕淡淡的雾气正在消散,像是有人刚刚离开。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棉袄,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年代的暖意。
或许,那些所谓的“鬼”,不过是些心里有执念的人。而火塘边的故事,会一直流传下去,温暖着每一个寒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