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守的这片林子,在大巴山最陡的那道梁上,当地人叫“瘴气坪”。说是坪,其实是片凹进去的山窝,终年飘着白蒙蒙的瘴气,太阳再好也照不透,树底下的腐叶能陷到膝盖,踩上去“咕叽”响,像踩着没化透的冻肉。
林业局在山窝中间搭了间木屋,老王在这儿守了十五年。木屋墙上挂着把老柴刀,刀鞘是麂子皮的,磨得发亮;灶台上总煨着罐苞谷酒,酒气混着松木烟,能压一压瘴气里的腥味儿。他说这林子邪性,瘴气里藏着“东西”,尤其到了起雾的夜里,听见啥动静都别应声,更别借东西给“人”。
那年秋老虎特别凶,十月了还跟伏天似的,瘴气浓得化不开,黏在皮肤上像层薄油。老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想喝口酒,刚摸到酒罐,就听见木屋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轻得像羽毛扫过木板。
“谁?”老王抄起柴刀,指节攥得发白。
门外没应声,敲门声也停了。可过了没半分钟,又响了,还是“笃笃”两声,不急不躁的。
老王拉开门栓,往外瞅了一眼——瘴气里站着个黑影,看不清脸,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杆旱烟锅,烟锅是空的。
“老哥,借个火。”黑影开口了,声音哑得像被瘴气呛了几十年,“走夜路迷了道,烟锅灭了,浑身不得劲。”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这瘴气坪别说走夜路,大白天都没人敢来,除了他这个守林的。他往黑影脚下看,瘴气里没脚印,只有一缕淡淡的青烟,从黑影的裤脚缝里冒出来,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没火。”老王握紧柴刀,往后退了半步,“打火机坏了,火柴潮了。”
黑影沉默了会儿,瘴气里慢慢飘过来股味儿,不是烟味,是硫磺混着腐木的腥气,跟林子里烂掉的老树根一个味儿。“别哄我。”黑影往前挪了半步,蓝布褂子的袖口磨破了,露出截胳膊,皮肤青幽幽的,像泡在瘴气里发了霉,“我看见你灶膛里有火星子。”
老王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想起刚守林子时,老辈人跟他说的——瘴气坪以前是烧木炭的窑场,民国二十几年时起过场大火,烧死了七个窑工,都埋在坪心那棵老黄桷树下。从那以后,每逢起大雾,就有人听见窑场那边传来“噼啪”的烧柴声,还有人说见过个借火的黑影,借到火的人,第二天准保在林子里迷道,最后活活困死在瘴气里。
“我说了,没火。”老王把柴刀横在胸前,“你走吧,再不走我喊巡山队了。”
黑影突然笑了,笑声像枯枝在瘴气里蹭:“喊吧,喊破喉咙也没人来。当年我们七个被烧死时,喊得比你响多了,还不是没人应?”
他猛地往前一探身,瘴气被拨开个口子,老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没有皮,红肉外翻着,嘴唇烧没了,露出黑黢黢的牙床,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还闪着点火星子,像没烧透的木炭。
“借个火,就一口。”黑影举着旱烟锅,烟锅头抵到了老王的胸口,烫得他一哆嗦。
老王疯了似的推开黑影,转身往屋里跑,刚摸到门栓,就听见身后传来“呼”的一声,像是有团火扑了过来。他回头一看,黑影的蓝布褂子着了,火苗子“噼啪”往上蹿,可他像是不疼,还举着烟锅往灶膛里凑:“借点火星,就一点……”
灶膛里的火星被风吹得“扑扑”跳,黑影的手刚碰到灶沿,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像块湿木头扔进了火里,胳膊上冒起白烟,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往后退了几步,撞在门框上。
门框上挂着串老王娘给的红辣椒,是晒干的那种,红得发紫。辣椒串被黑影一碰,突然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黑影像被硫酸泼了似的,浑身冒起白烟,在瘴气里打着滚,嘴里喊着:“水……水……”
老王这才想起,老辈人说过,烧死的鬼怕三样东西——活水、红辣椒、还有烧窑人自己的汗衫。他抄起灶台上的水瓢,舀了瓢水缸里的山泉水,劈头盖脸往黑影身上泼。
“啊——!”黑影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火苗子突然灭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块烧透的木炭,在瘴气里慢慢化了,最后只剩下一杆旱烟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烟锅里还残留着点黑灰,一吹就散了。
瘴气慢慢淡了些,露出远处那棵老黄桷树,树底下有几个土堆,是当年烧窑人被草草埋的地方。老王捡起旱烟锅,锅沿上刻着个“陈”字,他想起老档案里记载的,当年窑场的工头就姓陈,是第一个被烧死在窑里的。
第二天,老王请了假,背着工具去了黄桷树下。他在那几个土堆前挖了三尺深,没见着尸骨,只挖出几件烂得只剩布丝的褂子,还有七个锈得不成样的旱烟锅,锅沿上都刻着不同的姓。
他把褂子和烟锅拢到一起,浇上自己酿的苞谷酒,点了把火。火苗子蹿得老高,烧得“噼啪”响,烟是白的,不像平时烧柴火那样发黑。烟往瘴气里飘,那些白蒙蒙的雾气像是被烟裹着,慢慢往山外走,露出了底下青黑色的泥土。
“走吧,都走干净些。”老王蹲在火堆旁,喝了口酒,辣得眼泪直流,“这林子烧过一次就够了,别再惦记着火星子了。”
从那以后,瘴气坪的雾少了很多,太阳偶尔能照到坪心,黄桷树下长出了新的蕨类,绿得发亮。老王还在守林子,只是灶台上的酒罐换得勤了,他说多喝点,能压住心里的惊,也能让那些没说完的话,顺着酒气散在风里。
去年冬天,老王退休了,走的时候把那把老柴刀挂在了黄桷树上。接替他的是个年轻小伙,说头天夜里值岗,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黑影在树下抽烟,烟锅是亮的,火星子在雾里一闪一闪的。他喊了声“谁”,黑影就不见了,只留下股淡淡的苞谷酒香。
小伙问老王那是啥,老王笑了,说:“是老伙计们来道个别,他们总算借到‘干净的火’了,该往亮处走了。”
大巴山的雾又起了,这次的雾是暖的,裹着松针和酒的味道,不像以前那样冰得刺骨。黄桷树上的柴刀在雾里晃,刀鞘上的麂子皮闪着光,像在跟谁招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