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赵老三和那“迷魂凼”的渊源,还得从他爷爷那辈说起。
他爷爷赵老栓,年轻时是个猎户,手里一杆老铳,能在百米外打穿兔子的眼睛。那时候迷魂凼还不叫这名,叫“黑风口”,因为那儿常年刮着一股怪风,呜呜咽咽的,跟哭丧似的。老栓不怕,他说山里的东西,你硬气了,它就软了。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齐腰深,老栓追一只袍子进了黑风口。那袍子精得很,专往林子密的地方钻,老栓追得急,没留意脚下,“哐当”一声掉进个雪窟窿。等他挣扎着爬出来,才发现自己进了个陌生的山坳,周围的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上挂着冰棱,像一把把倒悬的刀子。
风停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老栓正想辨辨方向,就瞅见对面山壁下,蹲着个穿灰布棉袄的老头,正背对着他,手里好像在摆弄着什么。
“老哥,借问声,这是啥地界?”老栓喊了一声。
那老头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来了?坐。”
老栓心里犯嘀咕,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老头?但看对方没恶意,还是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老头面前摆着个小火塘,塘里烧着松木,火苗子舔着几块烤得焦黄的肉,闻着像野猪肉。
“尝尝?”老头递过来一块,肉上还冒着热气。
老栓也饿极了,接过来就啃,肉香混着松烟味,吃得他直咂嘴。“谢老哥了,我叫赵老栓,是山外赵家坳的。”
老头这才转过头,脸皱得像核桃,眼睛却亮得很,直勾勾地盯着他:“赵家坳的?你爹是不是赵老实?”
老栓一愣,他爹确实叫赵老实,十年前就没了。“是,老哥认识我爹?”
老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嘴:“认识,咋不认识?当年他在这黑风口,给过我半个窝窝头。”
老栓更懵了,他爹一辈子没进过深山,咋会来黑风口?正想问,老头却指了指山壁:“你看那上头。”
老栓抬头,就见雪地里露出半截石碑,碑上刻着字,被雪糊了大半,隐约能看清“义犬”两个字。“这是……”
“当年你爹进山采药,救过一只狼崽子,后来那狼崽子长大了,在他被熊瞎子追的时候,引他躲进了这山坳。”老头往火塘里添了根柴,“你爹走的时候,给这狼立了块碑,说它通人性,比有些人强。”
老栓听得眼圈发红,他爹临死前总说,欠山里一个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是守这碑的。”老头说,“守了快二十年了。”
老栓这才注意到,老头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深深的疤,像被什么东西抓过。“老哥,这天寒地冻的,你咋不回村?”
老头没接话,只是望着火塘出神:“你爹当年说,山里的东西,记恩,也记仇。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要是作践它,它能扒你的皮。”
那天老栓在山坳里待了半宿,听老头讲了不少山里的事。说哪片林子的蘑菇有毒,哪块石头底下有清泉,还说黑风口的风为啥哭,是因为早年有伙人在这儿杀了一窝刚出生的小麂子,麂子娘的怨气聚在这儿,化作风哭。
天亮时,老头送老栓到山口,指着一条被雪盖住的小道:“从这走,能少绕二十里。”又塞给他一包东西,“路上吃。”
老栓回到家,打开包一看,是几块烤得干透的野猪肉,还有一小袋松子,饱满得很。他想再去找那老头道谢,可进了黑风口,把山坳翻了个遍,也没见着人影,只有那小火塘还在,塘边堆着些新的柴火,像是刚有人用过。
后来老栓才跟人说,那老头怕不是凡人。有回他带着儿子(也就是赵老三的爹)去给“义犬碑”上坟,远远瞅见山壁下有个灰影子,像只大狼,蹲在碑前,见了人就钻进林子了。老栓没追,他知道,那是老头来陪碑了。
这故事传到赵老三耳朵里时,他才十岁。那时候他爹已经不在了,是爷爷老栓把他带大的。老栓总跟他说:“进山别耍横,别贪多,见了看着不对劲的东西,别好奇,更别动手。”
赵老三后来遇着“引路鬼”那回,慌得六神无主,脑子里突然就冒出爷爷的话。他说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没跑,就站在那儿,心里默念:“我没坏心,就是想回家,你要是有啥难处,我能帮就帮,别拦我道。”
念完这话,那没脚的影子还真就往后退了退,给他让了条路。
再后来,赵老三往石头上放吃食,也是想起爷爷说的“记恩”。他说:“不管是啥东西,总得图个念想。你给它口吃的,它知道你没恶意,自然就不缠你了。”
有一年夏天,山里发大水,冲垮了村口的桥。赵老三带着村里人去山里砍木头修桥,进了迷魂凼,瞅见那石头上放着个竹篮,里面是些刚摘的野葡萄,紫莹莹的,还带着水珠。他知道,这是山里的“朋友”送来的。
他把葡萄分给干活的人,大家吃着甜,都说这山里有灵性。有个年轻小伙嘴快,说:“三伯,你说这迷魂凼里的,到底是啥?”
赵老三蹲在地上抽烟,烟圈慢悠悠地飘:“管它是啥,反正不是坏人。就像我爷爷说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跟人一样。”
桥修好那天,赵老三特意往迷魂凼跑了一趟,在石头上摆了满满一篮子刚蒸的玉米馍,还倒了半瓶自家酿的苞谷酒。他说:“桥通了,以后来往方便,你们要是想出去溜达溜达,也能走正道了。”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个灰衣老头,坐在火塘边,冲他笑,说:“酒不错,就是有点辣。”旁边还蹲着只大狼,尾巴摇得欢,像条狗。
赵老三现在七十多了,走不动山路了,就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山里的事。讲爷爷遇着的灰衣老头,讲自己见着的没脚影子,讲那只总在石头上啃馒头的松鼠。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问:“三爷,那迷魂凼里现在还有‘东西’吗?”
赵老三眯着眼笑,烟袋锅子“吧嗒”响:“有啊,咋没有?前几天我大孙子进山采蘑菇,回来跟我说,看见石头上放着个野鸡蛋,旁边还有片叶子,盖在蛋上,像是怕被太阳晒着。”
孩子们咯咯地笑,说那是松鼠放的。赵老三也不反驳,只是说:“不管是谁放的,都是好意。这山里啊,藏着的不光是鬼怪,还有人心换人心的理儿。”
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松针的味道,老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远处的迷魂凼,被一层薄薄的雾罩着,看不真切,却让人觉得亲切,不像传说中那么吓人了。
赵老三说,等开春了,他要让孙子扶着他,再去迷魂凼走一趟。不是为了啥,就想再看看那石头,看看火塘的旧址,跟那些“老朋友”说说话。他说:“人这一辈子,能记着你的,不光是人,山里的草木,天上的云,说不定都在惦记着你呢。”
这话他说得轻,可听的人都记在了心里。打那以后,村里进山的人,路过迷魂凼,总会往石头上留点啥,有时候是个野果,有时候是把炒豆子,没人说为啥,可都知道,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也是跟山里朋友打交道的法子——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日子才能顺顺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