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枪死在猎熊沟的那年，山里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雪把沟里的石头都埋了半截，他那杆用了三十年的老猎枪，被人发现时斜插在雪堆里，枪管弯成了麻花，枪托上沾着黑红色的血，不是人血，是熊血。
村里没人敢提赵老枪的死。他是山南村最狠的猎户，年轻时单枪匹马杀过成年黑熊，据说熊瞎子见了他都得绕着走。但猎熊沟不一样，那地方在长白山余脉的褶皱里，沟底常年积着冰，石头上长满黑苔，像蒙着层死人皮。老辈人说，那沟里“养”着东西，不是熊，是比熊更邪性的玩意儿。
赵老枪的独子赵大胆，是个不信邪的愣头青。爹死的第二年开春，雪刚化到能看见地皮，他就背着爹留下的另一杆猎枪进了猎熊沟。他要找爹的尸骨——当年只找回了枪，人没见着，村里都说被熊拖去当口粮了，他不信。
沟里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赵大胆踩着爹的脚印往前走，雪水里混着黄黑色的泥浆，踩上去“咕叽”响，像踩着烂肉。走了约莫三里地，他看见前面的雪地上有串脚印，不是人的，也不是熊的，像是什么东西用爪子刨出来的，脚印很深，边缘结着冰碴子，像是刚留下的。
“熊瞎子？”赵大胆端起猎枪，子弹上膛的“咔哒”声在沟里荡开回音。他顺着脚印追了半里地，脚印突然在一块大青石前断了。青石上蹲着个黑影，背对着他，毛茸茸的，像只半大的熊崽。
“砰！”赵大胆没敢大意，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沟里撞来撞去，震得头顶的雪簌簌往下掉。
那黑影动了动，慢慢转过身。赵大胆的冷汗“唰”地下来了——那不是熊崽，是个孩子，顶多七八岁，赤着脚，身上裹着件破烂的熊皮，脸上糊着泥，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枪。
“你是谁家的娃？咋在这儿？”赵大胆放下枪，心里犯嘀咕，这沟里除了他爹，多少年没人敢来了，哪来的孩子？
孩子没说话，指了指他手里的枪，又指了指青石后面。赵大胆绕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青石后面埋着半截身子，穿着爹那件标志性的羊皮袄，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有个月牙形的疤，是爹年轻时被狼咬的。
“爹！”赵大胆扑过去扒雪，手指被冰碴子划得鲜血直流也顾不上。孩子就站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口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是被熊咬死的。”
赵大胆猛地回头：“你说啥？”
“是被‘老东西’拖走的。”孩子指了指沟深处，那里的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老东西怕枪，可他那天的枪哑了。”
赵大胆想起那杆弯成麻花的猎枪。爹的枪法百步穿杨，枪更是保养得比亲儿子还亲，怎么会突然哑火？
“老东西长啥样？”
孩子咧开嘴笑了，嘴里的牙又黄又尖：“跟我一样，也穿熊皮，眼睛是绿的，爪子能撕开石头。”
赵大胆心里一沉。这孩子说话的口气，不像个七八岁的娃，倒像是在沟里待了几十年。他突然想起村里的传说——猎熊沟以前是挖参人的地盘，清末时有伙人在沟里挖到了极品老山参，为了独吞，自相残杀，最后没一个活着出来的，尸体都扔在沟底喂了野兽。有人说，那些人的怨气聚在沟里，跟熊魂缠在了一起，成了“熊煞”。
“你是……”赵大胆握紧了猎枪。
孩子没回答，突然往沟深处跑，熊皮在身后飘得像面黑旗子：“它来了，跟我走！”
赵大胆犹豫了一下，看了眼爹的半截身子，咬咬牙跟了上去。刚跑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嗷”的一声嘶吼，不是熊叫，比熊叫更尖利，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踩了尾巴。他回头一看，雾气里钻出个黑影，足有两米高，浑身裹着黑毛，眼睛在雾里泛着绿光，爪子在石头上划出“咯吱”的响声。
“老东西！”赵大胆端起猎枪就打，“砰”的一声，子弹打在黑影身上，却像打在棉花上，没反应。
“它不怕铅弹！”孩子的声音在前头喊，“用爹的枪！”
赵大胆这才想起，爹那杆老猎枪的枪管里，常年塞着颗用桃木削的弹头，说是能辟邪。他往怀里摸，果然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正是那颗桃木弹头，是娘在爹走后塞给他的，说万一遇上邪事能用。
他飞快地换了弹头，再回头时，黑影已经到了跟前，腥臭味扑面而来，像腐烂的肉混着熊尿。黑影抬起爪子就往他脸上拍，赵大胆侧身躲开，枪管顶在黑影的胸口，扣动扳机——
“砰！”
桃木弹头没入黑影的身子，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的黑毛像被火烧了一样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皮肤上布满了弹孔和刀疤，像是被乱枪打过。
“是你们……挖参的……”黑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几块石头在摩擦，“抢了我的参……还我……”
赵大胆这才明白，所谓的“熊煞”，根本不是熊，是当年被害死的挖参人，怨气附在了熊的尸体上，在沟里守了百年。爹当年杀的黑熊，恐怕就是被它附了身。
黑影慢慢倒下去，化作一滩黑水，渗进了泥里。孩子站在黑水边，身上的熊皮慢慢褪去，露出里面破烂的蓝布衫，脸上的泥也掉了，露出张苍白的小脸，眉眼像极了老照片里的挖参人。
“谢谢你。”孩子的声音软了些，“我等这一天，等了一百年了。”
“你是……”
“我是当年最后一个死的挖参人，才七岁，被他们扔进沟里喂了熊。”孩子笑了笑，“你爹的枪没哑，是我让它卡壳的，我不想他也变成‘老东西’。”
赵大胆愣住了。他想起爹那杆弯掉的枪，枪托上的熊血里，混着点暗红的、像人血的痕迹——爹当年不是没反抗，是被这孩子“救”了。
孩子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把你爹带走吧，这沟里，以后干净了。”
赵大胆把爹的尸骨裹进羊皮袄，背在身上往沟外走。走到沟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雾气散了，阳光照在沟里，冰碴子闪着光，像满地的碎玻璃。
回到村里，他把爹葬在了后山，坟前立了块碑，没刻名字，只刻了杆枪。有人问他沟里的事，他啥也不说，只是再也不打猎了，把猎枪拆了，零件埋在爹的坟前。
后来，猎熊沟再也没人见过“熊煞”，偶尔有迷路的山民进去，会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孩子在前面引路，走出沟后再回头，孩子就不见了，只有风里飘着句细声细气的话：“别贪心，早点回家。”
赵大胆去年生了个儿子，眉眼像他，也像那个沟里的孩子。他给娃取名叫“赵念安”，意思是“念着平安”。他说，山里的东西，不管是人是鬼，最怕的不是枪，是念想——想不开的，成了煞；想得开的，才能走。
至于猎熊沟，现在成了保护区，没人再敢进去。只有赵大胆知道，沟底的青石上，永远坐着个孩子，守着那滩黑水，像守着个终于了却的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