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正式做了滑州(今河南滑县)通判。
他屡次上书,议论朝政大事,却一直不见朝廷答复,逐渐心生去意。再加上京城生活费用昂贵,偌大一个家室,全靠自己这份薄俸赡养,实在难以为继。因此,他自请调任外职。
朝廷同意欧阳修出任滑州通判。通判俗称“倅”,是朝廷直接派遣到州府的副长官,名义上是中央直降。实际上,它既不是知州或者知府的副职,又不是知州或知府的副官。
这个官职不具实权性质,充其量是“参与”或者辅助,有权与知州或知府共同处理州府事务,凡民政、财政、户口、赋役、司法等事务文书,必须知州或知府与通判联合签署,才能生效。
唯一象征“高大上”的,是拥有监察所在州府官员的权力,可以直接向朝廷乃至皇帝本人报告情况,因此,通判又称“监州”。
从这一点上,说通判直通皇帝,算是皇上的人,也不为过。
欧阳修通判滑州,是仁宗对他的信任的表示,就个人仕途说,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
官职的权威,往往体现在官廨上。因此上任伊始,欧阳修在滑州官署东侧,建造了一个所供休憩用的住房,宽一间、长九间,呈长方形,房间门户相通。
根据这座房屋的形状、结构以及周围环境的特征,欧阳修起名为“画舫斋”,并请朋友题写了匾额。
欧阳修自撰《画舫斋记》,刻石镶嵌斋内墙壁上。文章从“画舫斋”的命名由来说起,转到议论舟行生活,实质是借题发挥,表达宦途坎坷的人生感慨,阐述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欧阳修追及自己的生平,联想到古代的江湖隐士,抒写自己的生活理想,明确表示不愿意尸位素餐,希望有所作为。
庆历三年(1043)正月,欧阳修路过“铁枪寺”,瞻仰了王彦章的画像。
所谓“铁枪寺”,是百年前五代后梁名将王彦章的祀庙。王彦章从小追随梁太祖朱温,骁勇有力,善于使用一杆长枪,在战场上驰突如飞,所向披靡,军中号称“王铁枪”。王彦章曾经因战功而升任宣义军(治所滑州)节度使,在梁晋战役中兵败被俘,拒绝投降以身许国。
滑州民众建“铁枪寺”供奉王彦章画像,常年祭祀,香火不绝。
三年前,欧阳修以节度判官来守滑州,从王彦章裔孙王睿家里获读《王氏家传》,补正了旧《五代史》本传纪事部分。如今见到了王彦章画像,目睹一代名将风采,非常高兴。
鉴于画像年久磨灭,模糊不清,欧阳修延请画工精心修复,以求画像长留人间。
后来,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选王彦章等三人载入《死节传》。在兵荒马乱的五代时期,文臣武将朝秦暮楚,寡廉鲜耻,像王彦章这样忠心侍奉一君,末了死于国难的“全节之士”,显得尤为可贵。
这时,先后担任过二十余年宰相的吕夷简被罢职,换上晏殊出任宰相兼枢密使。
宋廷与西夏正在酝酿议和。目睹宋军在西部前线屡屡败绩,契丹不愿意看到西夏势力过分膨胀,派遣使者劝谕西夏对宋停战。西夏因为连年用兵,国力贫乏,民心思定,又惧怕遭受契丹、宋军两面夹攻,也表示愿意与宋廷议和。宋王朝屡战屡败,军疲财竭,各地农民起义,士兵哗变,彼伏此起,正盼望有个喘息机会,整顿并更新朝政,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宋廷、西夏各怀隐衷,共同促使宋夏战争结束,恢复宋廷与西夏和好。
宋夏战争实践,充分暴露了宋廷政治经济制度的腐败。北宋立国以后,太祖、太宗两朝,为了防范藩镇割据势力重起,制定了“祖宗家法”,强化君主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在一定时期内,皇权得到强化,社会秩序稳定,生产迅速恢复并发展。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集权措施的消极因素日益滋长,后继的真宗、仁宗一味因循,墨守成规,宋王朝出现了“冗兵”、“冗官”、“冗费”局面,形成日趋恶化的积贫积弱态势。
严重的“三冗”现象,从政治、经济、军事上极大地动摇了宋王朝的统治基础,使国家陷入内外危机当中。
面对朝廷日趋颓败的态势,面对朝野上下一片改革求治的呼声,仁宗被迫走上了朝政改革的道路。
仁宗深知,国家的危机,表面上似乎在财政,其实根源还是在用人。而用人的要害,就是要广开言路,敢于直陈时弊,进而匡正时弊。
正是出于革救时弊、更新朝政的需要,仁宗决定开放言路,增加谏员编制,遴选正直敢言的士大夫担任谏官,以求集思广益之效。
朝廷宰辅大臣可以推荐谏官。宰相晏殊首先推荐的谏官人选,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被任命为太常丞、知谏院。同时被任命为谏官的,还有王素和余靖。
欧阳修四月初到京师任职。第一次上朝议事,就上奏“论按察官吏”札子。
欧阳修认为首要工作是选好官吏。他请求建立按察法,选择精明廉洁的官员出任各路按察使,专门行使考察地方官吏的职能。
仁宗起初并没有完全采用欧阳修的建议,只是下令各都转运使兼任按察使。实际上,这种兼职,按察使形同虚设,毫无实效。后来,欧阳修又有“论按察官吏第二状”、“再论按察官吏状”,这才引起仁宗高度重视。
次年初,中书省、枢密院官员聚议多日,打破常规,不拘资历,遴选各路按察使。选中的人精明能干,大都长期怀才不用,这次忽蒙擢拔,秉公执法,奋力报效朝廷。
各地贪官污吏闻风丧胆,老病昏庸的纷纷自请退职,州县吏治混乱之状,一时竟有所澄清。
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同在谏院,都年富力强,正直敢言,政治热情高,忧患意识强,被时人誉为“四谏”。
其中王素是前朝宰相王旦之子,欧阳修等人对他开玩笑说:“你是宰相的儿子,家庭富裕,朝廷怪罪你,不至于贬官岭外。即使贬谪荒远,也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成行。我们三人家境贫寒,比不得你。以后议论朝政,就由你领头好了。”
王素笑着点头。因此当时有人送王素一个绰号:独打鹘,谑称欧阳修等四人是“一棚鹘”。
鹘,也称隼,是一种性格凶猛的鸟,略小于鹰,是唐代皇帝饲养专供打猎之用的。人们用它来比喻忠心耿耿、敢作敢为的朝廷大员。
至此,朝廷的人事变化,呈现出新的气象,改革派占了上风。
国子监直讲石介欣喜异常,说:“这是千年盛事,我的职责就是歌颂盛明,难道可以不赋诗么?”于是仿效韩愈《元和圣德颂》,创作了《庆历圣德颂》,借仁宗之口,赞颂范仲淹、富弼,将他们比拟为“一夔一契”,又称赞欧阳修等人“立朝谳谳”、“刚守粹悫”,并直接指斥夏竦,措辞十分激烈,斥责为朝廷“大奸”:皇帝圣明,忠邪辨别。举擢俊良,扫除妖魅。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正是这种无情鞭挞,种下了日后夏竦携私报复的根苗。夏竦对石介恨之入骨,年年斋请僧道,向神灵诅咒,斋坛上放置一个牌位,上面题写:夙世冤家石介。
所以,《庆历圣德颂》一脱稿,孙复就对石介说道:
“太高调了,须知得意不能忘形的道理。你的灾祸从这首诗就开始了呀。”
范仲淹当时也向韩琦表示过对石介这种做法的不满:“我们的大事将坏在这个怪人手上!”
后来,范仲淹做了参知政事,欧阳修牵头向宰相晏殊推荐石介出任谏官,范仲淹不同意,他说:“石介为人刚正,然而喜欢追求怪异,如果让他做了谏官,一定会强制皇帝去做那些实在办不到的事情。稍微违忤了他的意愿,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死谏,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皇帝年岁不小,没有大的过错,朝廷政事得体,哪里用得着这种谏官。”
欧阳修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