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院之内,灯火如豆。寒风自门隙窗缝中钻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火苗摇曳不定,连带那张刚绘好的南下路线图亦在明暗之间簌簌作响。
苻宏立于门边,并未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苏慕烟已悄然移至自己身后不远处,那是历经患难后形成的默契。钱老三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方仿制的印章收回木箱的隐秘夹层,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生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
“三日后的子时,”钱老三直起身,目光扫过二人,语气沉静,“西渡口,第五泊位。认准船头悬挂蓝色灯笼的那艘乌篷船,便是接应之所。”
苻宏缓缓转过身。他的指尖仍下意识地触碰着怀中那张粗糙的路引,纸张边缘已被体温熨帖得微微卷曲、带着一丝暖意。他没有立即言语,只是向着钱老三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条路径,水路最险。”钱老三行至墙边,取下那张标注详尽的舆图,再次于桌上铺开,手指沿着蜿蜒的墨线划过,“这段江面,青龙会布防最为严密。白日有伪装成商船的巡哨游弋,夜间则有轻捷快艇穿梭如织,盘查往来。然其目光多聚焦于楼船大舰,对于我们这般运载药材、粗布的寻常乌篷小船,反不易起疑。此乃险中求存之法。”
苏慕烟莲步轻移,靠近桌案,目光落在地图沿线那个被特别圈出的第七个标记点上,问道:“过了此处,便可称安全么?”
“九江一过,便是东晋实际掌控的腹地。”钱老三取过一支秃笔,笔尖精准地点在标记之上,“届时,自有我过命交情的兄弟安排可靠之人接应,可转走陆路,遁入山林。只要双足踏上彼岸,纵是秘魔门手眼通天,再想循迹追来,也难如登天。”
苻宏凝视着那条代表水路的朱红线路,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问道:“那官粮车队一路,情形如何?”他需权衡所有可能。
“押运官粮的队伍,每月初一方才出发,取道官驿,经寿阳、历阳,最终抵达建邺。”钱老三将笔搁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沿途三道关卡,盘查极严,每过一关,皆需验看路引、清点货物、核对人数。你们手中这张,虽足以乱真,但印鉴毕竟出自私刻,经不起反复核验。一旦被识破,立时便是囹圄之灾。”
“流民队伍又如何?”苻宏再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江北逃难而来的流民,聚散无常,一路南徙,境况最为凄惨。”钱老三抬眼看向苻宏,目光深邃,似能洞穿人心,“途中不仅饥寒交迫,更兼盗匪横行,甚至有人专事掳掠壮丁,贩卖至偏远矿场为奴。以你之能,混入其中或非难事,然流民之势如江河奔涌,瞬息万变,今日同行者,明日或许便已失散,生死难料。此路,变数最大。”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窗外风声呜咽,更衬得此间落针可闻。
苻宏的手于袖中缓缓握紧。他心下雪亮,这三条路,无一不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他更明白,昔日那个可以凭借身份下令、依靠权势通行的前秦太子已然成为过去。如今的他,只是名为“陈平”的布衣,带着“表妹苏婉”,跟随着一个因一块玉佩而伸出援手的落魄镖师,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寻觅一线生机。
抉择之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于他的肩头。
“走水路。”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钱老三并未追问缘由,只干脆利落地应道:“好。”
苏慕烟深深地看了苻宏一眼,并未出言反对。她深知此路风险最巨,然其利在于迅捷。时间于他们而言,如同生命线,拖得越久,秘魔门与青龙会布下的罗网便收得越紧。早一刻脱离这是非之地,便多一分隐匿行藏的把握。
“名姓既定,便再无反悔之理。”钱老三确认道。
“陈平。”苻宏语气平稳。
“苏婉。”苏慕烟随之应和。
钱老三于是提笔,另取一张稍显考究的纸张,将两个名字工整写下,复又展开一张质地更佳、格式更为规范的空白路引,依着官样文书的口吻重新誊抄一遍。待墨迹彻底干透,他取出另一枚略显陈旧、印文却更为清晰规整的印章,蘸了印泥,稳稳钤盖其上。
“这一张,方是真正能经得起查验的‘真品’。”他语气淡然,将路引递向苻宏,“方才那张,不过是试试手感的仿作,留着反是祸患。”
苻宏并未立刻去接,反而伸手入怀,取出那块青玉佩。玉石在昏黄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表面已被岁月和摩挲打磨得极为光滑,边缘处的刻痕几乎难以辨认。
“此物……先生当真不再考虑收回?”苻宏的目光落在玉佩之上,声音低沉。
“货已交割,岂有反悔之理?”钱老三劈手将玉佩取过,径直塞入自己怀中,动作干脆,“玉佩既入我怀,这桩买卖便算落定。老夫行走江湖,信诺二字,重于性命。既已接下,断无退回之理。”
苻宏闻言,不再多言,伸手接过那张真正的路引。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不再有丝毫迟疑,将其仔细折好,放入贴身内袋最稳妥之处。
恰在此时,院外巷中传来几声犬吠,由远及近,继而响起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三人立时噤声,凝神细听。钱老三身形微动,已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指尖挑开一道细微缝隙,向外窥探。但见一名佝偻老汉,挑着两筐已然腐烂的菜叶,步履蹒跚地走过巷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无妨,”他退回屋内,低声道,“是西市收揽夜市废弃菜叶的老汉,每日此时必经此地。”
苻宏走到那张唯一的长凳旁坐下,膝间旧伤因久站与寒气侵袭,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之前逃亡途中坠马所遗。他并未声张,只默默将腿伸直些许,以期缓解不适。
苏慕烟自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块干硬的麦饼,信手掰作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苻宏。苻宏接过,并未嫌弃,只是就着桌上微凉的茶水,一口一口,缓慢而坚定地咀嚼咽下。
“你似乎……颇能适应此物?”苏慕烟见他吃得坦然,不由问道。
“昔在长安,禁军演武操练至日暮,军中亦常以此饼果腹。”苻宏目光微垂,似陷入回忆,“彼时只觉粗粝难以下咽,而今时移世易,反觉此物实在,能填饱肚腹,心中反倒踏实几分。”
钱老三坐在那堆充当床铺的干草上,脱下沾满泥雪的靴子,倒出些许沙砾尘土,闻言嘿然一笑,接口道:“人之脾胃,最是识时务。身处低谷久了,便是昔日饮惯琼浆玉液之喉舌,亦能咽得下馊水残羹。这便是生存之道。”
此言一出,屋内复归寂静,只余火堆中枯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响,几点火星溅出,在泥地上滚动数下,终是黯然熄灭。
“今夜你二人便在此安歇,莫要外出。”钱老三重新穿好靴子,安排道,“我歇于门边,但有风吹草动,自能警觉。明日一早,我去弄几身合宜的粗布衣物回来,再备些斗笠、蓑衣,以便遮掩形貌。”
苏慕烟闻言起身,行至墙角,仔细检查自己的佩剑是否置于最顺手的位置。她又将随身包袱拉近身侧,复又从包袱夹层中摸出那把断了几齿的木梳——此乃伪装身份不可或缺之物,万不可遗失。
钱老三和衣躺倒于门边的草铺之上,拉过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旧被覆在身上,双目却并未闭合,而是炯炯有神地留意着院外一切细微声响。这座建康古城,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势力眼线交织。他心知东方霸的爪牙定然已经潜入,青龙会的暗桩更是遍布码头水陆。此一夜,注定不会真正平静。
但至少在此刻,这方破败小院,尚是他们难得的喘息之地。
苻宏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掌始终未曾远离胸前。那里贴身藏着两张路引,一张写着“陈平”,另一张,则承载着他过往的一切,那个曾经显赫的名字。他未曾将其焚毁,亦未丢弃,只是将其折叠得极小,藏于衣襟最深处。
他深知,彻底告别过去,是必然之举。
然而,绝非此刻。
夜色愈发深沉,对面屋檐下那盏灯笼始终未曾再亮。寒风愈发凛冽,吹得那光秃秃的悬挂铁钩不住摇晃,发出单调而寂寥的轻响。
苏慕烟于火堆旁盘膝坐下,负责守候第一班夜。她玉手轻搭于膝上,看似放松,实则周身气机凝练,剑柄触手可及,随时可暴起应敌。
苻宏亦闭目调息。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不似前几日那般因伤痛与惊惧而急促。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倚向墙壁。
这或许是他踏上逃亡之路后,第一次于险境中,凭借自身抉择,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掌控之感。
非关权柄,非关出身,仅仅源于一个“选择”。
他选择了水路。
他接受了“陈平”之名。
他承下了这份江湖援手。
他开始学着,如这世间万千寻常人一般,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踏出。
蓦地,钱老三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耳朵轻轻抽动了一下。
并非脚步声。
乃是屋顶瓦片,传来一声极轻微、几近错觉的异响。
他未曾移动,亦未抬头,只那只原本搭在腹间的手,已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滑向床榻之下,触碰到了冰冷的弓臂与箭袋。
几乎在同一瞬间,苏慕烟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凝,周身气息骤然收敛,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已然收紧。
苻宏亦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三人皆未发声,破屋之内,空气仿佛凝固。
屋顶那细微的动静,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是一片干枯的落叶,终被寒风卷落,砸在瓦檐之上,碎裂开来。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钱老三紧绷的手臂肌肉缓缓松弛,悄然将手收回。苏慕烟按在剑柄上的手指亦徐徐放开。苻宏重新阖上眼帘,继续调息。
然而,经此一扰,那窗外沉沉的夜色,似乎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杀机。前路漫漫,风波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