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早晨是被薄冷翠买回来的锅贴饺香气唤醒的。
汪薄咬了一口:“为什么这么偷工减料,一点肉沫都没有…却这么好吃?”
“好香啊。”
他看锅贴饺里绿色菜叶,“是茴香吗?”
汪薄虽然不知道茴香长什么样子,但是这个“茴香”听起来就很香。
想到“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也不知道每一种怎么写。
像是岁月变得悠长,自己也变得很小,被时间优容,能够慢慢长大……
这就是县城的感觉?
薄冷翠把豆浆递给他,“早餐店买的,这里…没有什么好的品牌店。”
汪薄含着吸管,“要什么品牌店,那都不像县城了。”
他看向窗外的相隔不远的那个小区,灰白搭配的墙面,有些许斑驳,但还算是七八成新吧。
汪少林买的房子被抵押。
汪少林生的儿子被迫住表哥家。
汪薄:“……”
要不是因为汪家奶奶对他还不错,他真不想姓汪了。
好无语啊好无语!
他爸什么时候能成功哪怕一次啊!
当他是个孩子的时候,汪少林已经在赔钱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现在他长大了……汪少林终于可以找他要钱了。
手机铃声响起,汪薄看着屏幕上“爸爸”的联系人亮起,忽地心悸。
他发觉他现在忍耐的限度越来越低了。
之前他烂在泥里,纵容自己给亲爹转账,反正都是烂,烂吧,大不了一起死。
但是现在他忽就不愿意了。
他为什么要给?
他凭什么要给?
他自己生活在泥潭里的时候,汪少林为帮凶阙雪松说话。
他小时候被佣人暗中欺负,让他滚回汪家时,汪少林也没有真的接走他。
汪少林是爱他的吧,毕竟亲生骨肉。
但他的爱,太少,太薄了。
总是像一件不合时宜的衣裳,说有又有,在他偶尔想起,搜肠刮肚后会找出一两个爸爸对他的爱。
但是大多时候,又都是用不上,看不见的。
收在太多太多的委屈里,被淹没了。
“…什么事”汪薄竭力让自己平静。
电话那头没有了风声人声的嘈杂,汪少林的话语很清晰:“小宝啊,你怎么跑县城来了?”
家长的通病,明明知道的事非要问一遍,再问一遍。
孩子说过的事永远记不住,或者永远都要重复一遍,当听到孩子有哪怕一丝的不耐烦,他就能给孩子戴上道德高帽子了:
“你这孩子,从小就脾气不好,我不就是问问吗?你干嘛这种语气…要死不活的,你又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地,有那么累吗?”
“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我问不得吗?”汪少林又要教育教育汪薄,这回倒是不忙了。“你跟爸爸什么态度呢,你到底怎么了?”
汪薄不耐烦,“你再不说事情,我要挂了。”
“混账!”汪少林骂了一句,看着电话没挂才有些得意地继续教训:“你该给你妈妈服个软,她毕竟是你妈。”
“然后就回去吧。听话。”
汪薄捂住胃部,那里翻涌得厉害。
汪少林和薄玉总是这样,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之后,双双忘却前嫌,重新执起手来一致对他。
他们两个又和好了。
他们两个又要对他围剿了。
“她毕竟是你妈妈。”
“不管怎么说,汪少林是你亲爹。”
那他们有想过,自己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吗?
他们有想过,他一直被迫被骗着在两人之间选择,到最后却被两人抓起来联合打了一顿的感受吗?
小时候的记忆涌入心海,心脏也抽痛。
薄玉拿着藤条打他,打得手累了。
他顶嘴了一句:“我要告诉外公!”
“反了天了!你敢和你妈妈顶嘴?那是你妈!”
汪少林拎着衣架走过来,把他拖到卫生间去。
薄玉在卧室里急促呼吸,不知道是责之切因爱之深,还是在品味打了父亲最爱的孙辈而出了气。
她的权威得到了肯定。
而汪少林想在薄玉面前表现也成功了。
他狠狠关上卫生间的门,和薄玉一起骂着:“都是老人惯坏了,得好好地把他的那股子清高孤僻劲儿掰回来!”
“他以为他是谁,还以为他外公为他好?养成这样的脾气,这样不合群的性子,他以为是什么好事?”
“小玉,你做的对,小孩子就是要打,不打不成才。”
“反正…小孩也没有记忆,习惯养成了,缘由也忘了。”
汪薄真的淡忘了。
但时至今日,那句“她毕竟是你妈”像是咒语一样又把他唤醒了。
汪少林从来都不是创业失败依旧创业的心怀希望的有志中年。
他也从来不是为了汪薄,为了汪奶奶而努力创业赚钱的运气不好的企业家。
他没有变。
他只是当初那个被薄氏长公主看上,一下跃过了龙门的普通职员,而后野心膨胀,想要继承薄氏,最后被薄氏姐弟扫地出门的失败者而已。
汪少林当初能把他拖到卫生间打,也只是为了让薄玉高兴。
他那么怕触怒薄玉。
汪薄也那么怕触怒薄玉。
“嘟嘟嘟…”
他挂了电话,眼泪已经崩落在地上。
薄冷翠看着锲而不舍追来的又一通来电,汪薄崩溃接起,大喊:“少管我!你根本没有资格!”
然后把手机狠狠摔落地上。
汪薄夺门而去,快得薄冷翠都愣了一秒。
他在玄关处拿上汪薄的户外鞋,汪薄已经没影了。
别墅区“华庭山水”的隔壁就是商品房小区:“名居山水间”,也就是汪少林买的又被抵押的房子那个小区。
汪薄穿着家居棉拖鞋走出别墅区,但没想到两个小区还是连着的,他穿过一扇没关的门就进去隔壁小区了。
草坪上有一座木结构的回廊,上面没瓦,只余枯枝。
枯枝下站着一对母女,母亲低头拿着枯枝指着女儿:
“你要出去玩是吧?我周末回家来,你还要出去玩?”
“那你以后不要吃我做的饭,你的衣服和鞋子自己洗,以后都自己生活,也不要把你的小熊玩具放在我的房子,我的地板上!”
汪薄从骨子里起了一种寒意。
他不由得倒退一步,踩响了枯枝。
那对母女中的母亲望向他,嫌晦气似的瞪了一眼,一手拽着低头的孩子走了。
“回家再收拾你!”
汪薄心悸得更厉害了。
心脏剧烈跳动,手脚发软。
仅仅因为孩子想去找同伴玩,这个母亲就能拿这么多的事来要挟,来让孩子服从?
汪薄恍惚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薄玉。
他从小都是这样长大的,哪怕现在都24岁了,他的母亲薄玉还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控制他,要挟他,非要他做一个时时陪笑的玩偶,薄玉才会偶尔赏赐好脸色……
薄玉的爱是有条件的,是交易式的。
“母爱”,饮食,衣物,住所,小熊玩具都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孩子“服从”的交换物。
她时时都有灵活的边界:被取悦时,就是我的儿子。
被觉得挑衅时,不满时,则成了“我的房子”、“我的地板”以后不挂,不放你的东西!通通扔了!
薄玉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亲生骨肉该不该拥有独立人格和独立空间。
她根本不在乎孩子是不是独立的个体,她只要能让她开心地那一刻,即便是被打出来的,骂出来的。
那也是她意志的延伸,是她的所爱的“骨血”。
孩子任何微小的自主行为:“想出去玩”“和别人一起玩”都被视为对母亲权威的挑战,对于母亲畸形占有欲的挑衅,随之而来的是一整套剥夺生存资料和情感寄托的惩罚。
就像……
就像他22岁的生日时,薄玉心血来潮要给他做饭。
但是他已经有约,想去别人家。
薄玉就逼迫他毁约,摔摔打打地把他的东西,诸如钢笔,笔记本全都毁坏。
然后说让他明天吃长寿面。
他说,更喜欢吃米线。
薄玉:“生日当然要吃面!”
汪薄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面无表情地说:“我喜欢吃米线,过生日都不能吃自己想吃的吗?”
“不许。”
薄玉斩钉截铁,一锤定音:“明天做面。”
然后仍觉得不痛快,“以后你的衣服自己洗,我要撤掉保姆,还要销毁洗衣机!”
“以后也不要吃我的钱换来的一日三餐,你自己弄吧。”
“你买的地毯,我会派人送去流浪狗中心,让狗坐在那里,狗都比你听话!”
“比你听话!”
“你为什么不听话!”
薄玉的声音回荡着,仿佛满天都是字幕:
“听话,懂吗?”
“汪薄!”
薄冷翠大喊一声,冲上前去接住了要倒地的汪薄。
他的棉鞋已经沾了不少衰草,手脚冰凉。
“……他们”汪薄悠悠地望着灰白的天空,“都是伪人。”
“都是…神,经,病!”
汪薄气得站起来,立时眼前一黑,紧接着冒起金色星星,眩晕又止,又想吐。
扶着汪薄吐完之后,两人慢慢沿着河边走。
薄冷翠担忧着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汪少林又与薄玉联合在了一起。
“…不走了,回去吧。”
薄冷翠险些以为这是说回S市的事。
直到汪薄看着河面上飞来飞去的白鹭,说:“我想吃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