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红糖姜茶的暖意,在沈知珩体内留存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被更刺骨的寒意取代。
周五放学,江野照例磨蹭到最后,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接走沈知珩,心里空落落的。他正准备收拾东西去训练,班主任李老师却出现在教室门口,脸色有些复杂。
“江野,先别去训练了,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江野心里一沉,下意识以为是训练或者学习上又出了什么岔子。他跟着李老师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却发现李老师没有进去,而是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停在了走廊尽头那间挂着“接待室”牌子的门前。
“进去吧,有人找你。”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江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接待室的门。
房间里,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昏暗。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渐渐稀疏的人流。仅仅是那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久居上位的冷硬气场。
是沈知珩的父亲。
江野的心脏猛地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关上门,站在门口,没有往前走。
沈父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穿西装,但羊绒大衣下的衬衫扣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江野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江野同学。”沈父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请坐。”
江野没有动,只是梗着脖子,倔强地回视着他。敌意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
沈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无礼,他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腿交叠,姿态优雅却充满压迫感。他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江野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僵硬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谈谈关于你,和我儿子沈知珩之间的事情。”沈父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内容却重若千钧。
江野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你们年轻人,一时冲动,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情感,我可以理解。”沈父的措辞很“文明”,但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是,理解不代表纵容。”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钉在江野脸上:“知珩的未来,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规划好了。A大物理系,只是起点。他将来会进入顶尖的研究所,或者继承家业,他的人生轨迹,不应该出现任何计划外的、尤其是……负面的变量。”
“负面变量”?江野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在沈父眼里,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负面变量”?
“而你,”沈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淬了冰,“江野同学,据我了解,你是体育特长生。篮球打得不错,但文化课成绩,似乎并不稳定。你的父亲,是在建筑工地工作?”
他每说一句,江野的脸色就白一分。那种被彻底调查、被赤裸裸剖析的感觉,让他感到屈辱。
“我不是在贬低你的家庭或者你的选择。”沈父微微前倾身体,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和知珩,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们的人生轨迹,本就不该有交集。”
“所谓的感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沈父的声音冷了下去,“它会拖累知珩,也会毁了你。”
江野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瞪着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
“凭我能决定他的未来!”沈父骤然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江野所有的反驳,“也凭我,可以轻易影响你的未来。”
江野的呼吸一滞。
沈父靠回沙发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像是在下一个判决:“A大的特招名额,每年就那么几个。除了球技,综合素质、尤其是品德操守,也是重要的考量标准。如果在这个时候,传出一些……不好的风评,你觉得,你还有几分把握?”
江野浑身冰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特招名额……这是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能够靠近沈知珩的唯一机会。
“不仅仅是A大。”沈父的声音如同毒蛇,缓缓缠绕上来,“任何一所稍微好点的大学,在录取特长生时,都会进行背景调查。你觉得,如果我把你和知珩的事情,稍微‘透露’给相关的人,你还能去哪所理想的大学?”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放弃篮球,你的文化课成绩,又能考上什么学校?或者,干脆像你父亲说的,回去跟他去工地搬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野的心上,将他所有的倔强和反抗,砸得粉碎。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以跟父亲对着干,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前途,那是他能够站在沈知珩身边的唯一基石,也是他对沈知珩许下的星空之约的承诺。
沈父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重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和”:
“江野同学,我希望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离开知珩,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结果。不要再联系他,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意味,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让人恐惧。
沈父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接待室里,只剩下江野一个人。
他维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璀璨的光芒透过半拉的窗帘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却照不进他此刻一片漆黑的内心。
沈父没有怒吼,没有辱骂,他甚至没有提高过声调。
但他用最优雅的姿态,最“理性”的分析,将现实最残酷的一面,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江野面前。
前途。
未来。
这两个沉甸甸的词,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上。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拳头攥得那么紧,以至于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最终,那紧绷到极致的肩膀,还是无力地、一点点地塌了下去。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迅速洇开,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