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念只维持了一顿饭的功夫。
藏青寺正门外。乌云图娅背负荆条,朝向崔花雨单膝跪地:
“乌云对不住师妹,请罪来了。”她身后不远的两匹马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嘶鸣,想必是在反对主人的行为。
现场本来有很多人,但随着马鸣声一个接一个地散去,看起来很像是被马赶走的。一秋池与易枝芽不能走。崔花雨冷冷地说:
“不敢当。”
一秋池低语崔花雨:“她既然敢来,便必有苦衷。”
崔花雨哼了哼:“我知道。”
“知道就接受人家啊。”
“意外天大,让人很难转过弯来。”
“她可是咱破解迷局的关键人物。”
“她并不诚实。”
“自报师门,已经迈出了很大一步。”
易枝芽可就不管那么多了,径自上前,欲扶人家起身:“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跪妹妹的?您又不是看不出来,四季歌的大小事儿都是由我做主,要跪也得跪我才对。”
“小哥莫让乌云为难。”乌云图娅不依,“这是龟忍一派内部的事情,无法由人做主。”
“您这不是存心让我下不了台吗?我很少讲大话的。”
“劳请小哥让路。”
易枝芽为难之际,崔花雨突然喊:
“芽儿废话少说,咱即刻启程。”
易枝芽一脸茫然:“启哪儿去?”
“壶臼山。”
“好好好决定。但即刻启程,行李不要了吗?”
“妈祖救命啊……”一秋池跺着脚作大哭状,“没那么即刻呀我的小黑爷,你的话都不经脑子过滤吗?”
“你这不是轻视嘴巴的功能吗?”
“……你功能好,你能说会道,你跑得快,上死亡谷拿行李的任务就交给你啦。我陪同四姐进寺辞行去。”
“老姐说了,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死亡谷的名字就依着彦子妹妹的意思改作青春谷。对于老姐来说,这一仗确实是打赢了。”
“……得得得,你回青春谷拿行李去,顺道再与小情人青春青春。你个厚颜无耻的黑心肝。”
易枝芽正想炫耀《黑芝麻谣》的新型轻功时,又让满山红给撞了——这小子被回魂酒害了,本来一步三摇,此际变为半步三摇。
做人三不计较,一不与老板计较,二不与老婆计较,三不与老醉计较。易枝芽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让你先过去行吧。又准备起步时,大笨小丑出现了,边追边叫:“满山红,满山红,满山红。”
哪知满山红形醉意不醉,他清晰地说:“小可此次并非出门赏雪采风,而是要离开啦,不回来啦。”
水大笨踩了一个急刹,直接滑到他面前:“回天山?”
“不。下一站庐山腾空观。”
“我二人与你同行如何?咱也算是同行。”
水小丑也说:“志同道合,我姊妹俩也想访尽天下名医。”
满山红摇头:“又不是头天认识你们……骗不过我的。”
“我们没地方可去了。”
“蓬莱上清不有你们的好兄弟吗?”
“我们未能完成藏青堂的学业,要么回水晶宫领罪,要么永绝天涯,怎敢去影响十三哥的事业呢?”
两个腰缠万贯的大小姐满嘴央求,颓丧,失落,这是内心无助的体现,被她们踩在脚下的雪花也能感知原因:
一,姊妹俩好不容易守来了易枝芽,但发现崔花雨与一秋池是她们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大山,这两座大山都与易枝芽有着共同的目标、甚至说有着共同的家。就不说还有个铁杆老情人了;
二,无家可归的感觉很不好。水晶宫即便能赦免她们的“罪”,也早就不是家了,或者说不是她们想要的那种家;
三,易枝芽等寥寥几人之外,满山红是她们仅有的朋友。
满山红说:“好吧。但诸事互不牵绊,而且费用自理。”
水小丑笑了:“听这条件就知道你傻。”
又将水大笨往他跟前一推:“千金小姐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正因如此,才会产生那样的条件。”
“你的人品好比天山清高。行,清高的人说了算。”
“小可得去马厩再好好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不见不散。”
“我们陪你睡去,但你要先帮忙抬一下行李。”
“就凭二位千金小姐的身手,还抬不动行李?结伴同行的意思是不是要骗我做你们的下人?”
“什么封建思路啊你?拿行李没问题,但钱重的嘛。”
“帮忙抬钱是不?”
“是。”
“小可长见识了,比跟着应天慈老师学到的还要多。”
易枝芽忍不住说:“你跟对人了,跟她们在一起,不出十里地你就会发现,医术高明与钱多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
满山红鞠躬:“多谢黑大侠点醒。”
大侠嘛,易枝芽还想多点醒几句,却被水大笨拉住:
“对不起易公子,没帮你守住人。”
水小丑也说:“再有下一次,绝对不会失手。”
“辛苦二位妹妹了。改日再见,烤鱼相待。”
“期待易公子的手艺。再会啦。”
事实上易枝芽能够感觉出她们言语中的酸楚,就是不知为何而酸楚。他说:“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聚。来,一起笑一个。”也算没说错,但若对方再痴情一点,就会误以为他留有余味。
但大笨小丑不笨也不丑。她们笑了,笑出了泪花。拿雪花掩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再而假装大气地一人一手挽着满山红走了。易枝芽望着他们的背影,咧嘴一笑。习惯动作而已,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
黑心肝的主人公不解风情,雪亦然,将大笨小丑虚假而脆弱的欢呼声高高地抛向天空:
“自由万岁——”
“自由万岁——”
易枝芽不自觉地也跟着嚎了一句。
太阳公公又出来晒太阳了,不过见影不见人。作为老对手、尽管更像是老搭档,雪全力封堵着它的去向。
今天的雪下疯了。
再疯的雪也难不倒乌云图娅的车技。
但雪也因为疯而支撑不了多久。过了落空客栈,夏季便随着马蹄声一声一声地降临。堆集厢顶的冰雪亦一声一声地融化,融化在风中。有少许漏网了的钻入车窗,最后消失在崔花雨的秀发之间。
主要人物一路无言,或者说消化负面情绪需要时间。一秋池与易枝芽废寝忘食地穿针引线也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直到即将抵达小般若庵时,他俩才发觉自己“误判形势”。崔花雨突然说:
“我上了车,就等于表明了态度。我知道师姐心中必有难言的苦衷,也有棘手的问题亟待咱们共同解决,但‘咱们’之中应当包括墨自杨,因此待她在场再议不迟。一遍过。”
“乌云懂师妹的心思。”乌云图娅应声,“我本心中杂乱,但有了这一路的调整,心境与思路放宽许多。多谢师妹成全。”
啪。啪。一秋池与易枝芽相互掌了一记耳光。多浪费时光与感情啊,用来睡多好啊,你个脑抽筋的没用混蛋。
这是一段味道奇特却也体验别致的旅途。
公元753年。盛夏。
小般若潭。
各自挑了一块适合自己屁股舒适度的石头坐下。假设小般若潭像那一轮正悬挂高空的明月,那么七个人的位置正好构成了北斗七星。崔不来这一颗最活跃。而张果老那一颗最闲散。
“外面的世界精彩但无奈。要不就长住下来吧,反正上一次你们来,家当也购置齐全了。你们谁要是喜欢我那一间西晒大房,随时换走。”崔不来的一席话拉开了夜谈的序幕。
“今晚咱俩负责旁听。”张果老问:“知道旁听什么意思吗?”
崔不来答:“用心聆听。”
“还有呢?”
“闭嘴。”
张果老马上闭上嘴巴,满意地点了点头。墨自杨说:
“有酒有茶有果子,需要请自助。”
潭边草坪上架着一张比小般若庵还要老八岁的八仙桌,桌上有序陈列着各种野山果。茶壶和酒缸在桌下。
酒是崔花雨带来的,表面像是孝敬老爷子的,实际上自己消费的居多。爱喝的毛病最近又犯了。
乌云图娅说:“我师父其实就是我娘。”
像是被谁钓走了一样,易枝芽手上的水果飘了起来。三抓两抓还是没抓到,幸好掉入潭中,要是往另边飞,就叫跳崖了。
崔不来新鲜地看着表演,但也因为果子落水而发出一声老成的叹息。其他人变化不大,只是动作稍事停顿——喝茶的端茶不动,喝酒的端酒不动,吃果子的咬住不动。乌云图娅又说:
“六岁前我寄养一户偏远农家,惟养父养母外,其他记忆日渐生疏;此后于阮郎馆打杂十年。这段时间,白天她是我的老板,晚上则是我的师父;之后加入神行汗宝,跑马至今。跑马至今,我与她只在事发前见过一面。事发说的是藏青堂之变。”
易枝芽提问题很难切中重点:“就没有一天是你的亲娘?”
“也许天天都是,就是那种感觉相对模糊。诸位有无谁对我的身世感兴趣?若无,乌云则跳过。”
这算是隐私了,易枝芽也不敢轻易造次。崔不来不感兴趣,否则童言无忌,倒也可以问问看。崔花雨说:
“咱们是在商讨对策,而不是在审讯。倘若师姐再回不到平素的状态,不妨择日再议。”
“师妹说的是。容乌云喝口酒醒醒神。”
“师姐会喝酒?”
“那是因为师妹从不找我喝酒。”
易枝芽大笑:“酒驾多可怕呀,哪位主顾敢找您喝酒?”
崔花雨连敬乌云图娅三碗。墨自杨问:
“乌云姐姐与师妹合作,有无你娘的指令在内?”
乌云图娅应道:“没有。”
“那姐姐便是乌恩专门为小崔姑娘指派的‘保镖’了?”
“算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故将猎鹰行动告与你娘知晓?”
“我若说非我所为,小墨能信吗?”
“当然能,但姐姐又因何负荆请罪?”
“因为此事虽非我所为,但也脱不了干系。”
“如你所说,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长生天主人木香沉。”
扑通一声,易枝芽栽进了小般若潭,老半天不见鬼影,换作普通人就是一大事故。因此其他六星视若无睹,静观涟漪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