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前线档口的卷帘门拉到底，隔绝了外头淅沥沥的夜雨。
屋里热气腾腾，中间支起了一张折叠圆桌，铜锅里的红油咕嘟嘟冒泡，牛油的香辣味儿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痛快！”阿坤一只脚踩在塑料凳上，手里的啤酒罐碰得叮当响，“你是没看见李仁杰那个司机的脸，拉了一车红砖回去，估计脸比砖头还红！咱们这周光是‘过路费’和那些散单，利润就顶以前干半年！”
几个兄弟跟着起哄，酒沫子溅了一桌。
“照这个速度，年底我就能在老家盖个三层小洋楼，再娶个漂亮婆娘。”阿坤嘿嘿直乐，夹起一块烫得卷边的毛肚，正要往嘴里送。
“盖楼？挺好的，有志向。”
老王推开侧门走了进来。他没打伞，肩膀上的旧中山装湿了一大片。他也不客气，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把那杆老烟枪往桌上一磕，烟灰缸里的灰震得四散。
阿坤筷子上的毛肚“啪嗒”掉回碗里，脸色一喜：“王叔，来，来，喝一杯。”
“别太开心了。李仁杰的飞腾有三个亿的融资，他手里的一等品库存能把整个十三行的路都铺满。”老王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口闷下，“你呢？几辆破平板车，一群光膀子的兄弟。他今天吃个哑巴亏，明天就能拿钱把你们砸死。只要他宣布全场免运费一个月，你们这帮人，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阿坤梗着脖子想反驳，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
他懂行，知道老王说的是实话。
资本真要耍流氓，他们这种游击队根本没活路。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只有角落里，梁奇还在低头剥着一只小龙虾。
“那就不让他砸。”
梁奇把剥好的虾肉放进旁边陈晓月的碗里，擦了擦手，站起身。
他走到墙边那块黑板前，拿起板擦，把这几天画得密密麻麻的运输路线图，一把抹了个干干净净。
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白色的雾。
“王叔说得对，拼运力，我们拼不过飞腾；拼钱，我们更是乞丐。”梁奇转过身，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但李仁杰有个死穴——他太迷信‘快’了。”
“快还不好？”阿坤不解。
“快是好，但十三行的老板们，真正怕的不是慢，是‘断’。”梁奇在三角形的底部写下‘运力’二字，“我们现在的火箭队，就是这层底座，干最累的活，赚最少的钱。这叫苦力。”
他在三角形的中间画了一道横线，写下‘节点’。
“小姨，你那个账本里，是不是有几家因为欠债跑路、常年关门的档口？”
正在收拾空酒瓶的苏红棉手一抖，瓶子撞在一起发出脆响。
她眼神闪烁，下意识捂了捂贴身口袋：“问这干嘛？那都是些死账，晦气得很。”
“不是死账，是金矿。”梁奇盯着黑板，眼神里有光在跳动，“那些档口位置偏、租金低，但都卡在几个关键的巷口。如果把它们盘下来，不是为了卖货，而是做‘前置分拣仓’呢？”
老王那只正准备填烟丝的手停在了半空。
“阿坤搞下的那个B2恒温库，做总仓。货一到十三行，不进档口，直接进B2。然后根据订单，提前分流到那几个没人要的小档口里。”
梁奇手里的粉笔越写越快，最后在三角形的顶端重重写下两个字：库存。
“客户下单，飞腾的车还得从C区大仓调头、进场、排队、装货，最快也要四十分钟。而我们，货就在巷子口的‘死档口’里，晓月带着人推着平板车，五分钟就能送到发货点。”
“这叫……云仓。”梁奇扔掉粉笔头，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们不只是送货的，我们是帮老板们管货的。只要货在我们手里，李仁杰就算把运费降到负数，客户也得用我们，因为只有我们能保证‘不断货’。”
大家都停止了吃喝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只有铜锅下面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阿坤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他一直以为梁奇带他们是在玩“跑得快”，没想到梁奇是在玩“搭积木”。
老王慢慢把烟斗塞进嘴里，却没有点火。他混了三十年，见过狠的，见过滑的，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要把这一行的规矩连根拔起的。这小子不是在抢饭碗，是在砸锅重铸。
“后生仔。”老王的声音有些发紧，“这套玩法，得要上游面料商配合，不然货源切不进来。”
“所以这不想请王叔出山吗？”梁奇重新坐回桌边，给老王满上一杯酒，“新公司，您拿五个点的干股。不用您跑腿，只要您那张老脸在面料市场刷一刷。”
老王盯着那杯酒看了足足半分钟。
这不仅仅是一杯酒，这是一张船票。上了这条船，要么乘风破浪，要么粉身碎骨。
“五个点……”老王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带着几分疯狂，“这把老骨头，陪你疯一次。不过说好了，要是赔了，你得管我晚年的烟钱。”
“管够。”梁奇举杯。
两只玻璃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声音像是某种宣战的号角。
……
散场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苏红棉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
梁奇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有些单薄的背影。
“小姨。”
“哎，放那吧，我一会儿洗。”苏红棉头也没回，动作有些机械。
“账本里那几个‘死户’，除了位置偏，还有别的毛病吗？”
“没……没有。”苏红棉关掉水龙头，在围裙上擦着手，声音有些抖，“就是以前……以前用来存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现在早就空了。”
“嗯，那就好。”梁奇没有拆穿她。
他过目不忘。刚才苏红棉捂口袋的时候，手指明显在颤抖。那个账本里记录的绝不仅仅是欠债的档口，那是十三行地下的血管，里面流淌的可能不是血，是黑得发亮的淤泥。
但要想赢李仁杰，要想在龙爷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他就必须把手伸进这淤泥里。
……
此时，珠江边的观澜阁。
落地窗外的雨幕将城市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一位穿着唐装的老者正站在巨大的鱼缸前。他手里抓着一把红色的鱼虫，一点点往水里撒。缸里那条价值连城的金龙鱼翻腾着，鳞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龙爷。”
花蛇低着头站在三步开外，大气都不敢出，“飞腾那边传来消息，李仁杰在办公室砸了一套紫砂壶。那批‘砖头’虽然没让他伤筋动骨，但脸是丢尽了。”
龙爷没回头，只是看着那条金龙鱼吞食鱼虫：“李仁杰书读多了，总觉得能用算盘把人心算死。他忘了，这十三行本来就是个草莽窝。”
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接过花蛇递来的热毛巾。
“那个叫梁奇的小子，这一手‘空城计’玩得有点意思。借我的名头钓鱼，胆子不小。”
“要不要我去敲打敲打？”花蛇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敢拿您的名号做局，这是坏了规矩。”
“不急。”龙爷转过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手里却盘着两颗核桃，咔咔作响，“能在李仁杰嘴里抢食，还能全须全尾地退出来，这小子有点嚼头。”
他从旁边的红木桌上拿起一张烫金的请柬，随手扔给花蛇。
“下个月的‘秋猎’，给他发一张。”
花蛇猛地抬头，满脸惊愕：“爷，那可是只有身家过千万的大佬才能进的场子，这小子就是个拉包的……”
“想上桌吃饭，光有脑子不行，还得看牙口好不好。”龙爷笑了笑，“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是能吃肉的狼，还是等着被吃的羊。”
……
凌晨三点。
新潮前线档口的天台，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像是密集的鼓点。
梁奇独自坐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脚下是整座沉睡的十三行。这里就像一头庞大的巨兽，白天吞噬欲望，夜晚反刍罪恶。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苏红棉藏得死死的账本复印件——那是他凭记忆默写下来的。
上面圈出的几个地点，刚好能构成一张完美的物流网。但直觉告诉他，这些点位不仅是物流节点，更是某种危险的入口。
“小姨，你到底在怕什么？”梁奇喃喃自语。
突然，天台生锈的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吱呀——”
梁奇瞬间警觉，手中的打火机猛地握紧。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滩带红色的水渍。
“谁？”梁奇站起身，肌肉紧绷。
那人听到声音，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倒在积水里。
他艰难地抬起头，雨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这张脸梁奇没见过，但那眉眼间的轮廓，竟然和苏红棉有三分神似。
“你是……梁奇？”
男人的声音粗砺得可怕。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U盘。
“我是红棉的……前男友。”
梁奇瞳孔微缩。前男友？那个让小姨背负巨债、人间蒸发的渣男？
“把这个……给她。”男人剧烈地咳嗽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告诉她，‘衔尾蛇’正在蜕皮……快跑……”
话没说完，男人身子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地。
梁奇几步跨过去，一把扶住他。入手的身体冰冷刺骨，像是摸到了一块死肉。
此时，远处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男人的手背。
梁奇的呼吸猛地一滞。
在那只紧紧攥着U盘的手背上，原本应该是皮肤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坑洞。
那个传说中的“衔尾蛇”纹身，被人活生生地剥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