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我都能理解,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读者里面真的有患者,会不会站出来批评?给我们的声誉会造成什么影响?”张总托着脑袋问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鸣
“可能,这个概率方面……是可以直接忽视的,毕竟,这是打着人文关怀主题的作品,对付这些不符合主流的评论,我们会有一套专业的应对方案”
“小伙子,你是秘书是吗?”张总出其不意地问角落的罗涵
他瞟了瞟老郭的眼神:“是的,恭候张总差遣”
“也就是说,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个故事的创作了?”张总追问
老郭一直盯着他,让他心里直发毛:“没有……”
“这就好!”没想到张总一拍手,给出了肯定,“老郭啊,通常,我们作为故事的创作者会很主观,因此需要找一个普通观众来告诉我们,在他第一遍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是什么感想”
罗涵缓缓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轻微的声响:
"我只是个啥也不懂的秘书,要说专业度肯定比不上各位的,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有这个病,听完二位刚才聊的故事,我想再多说几句,希望可以作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充吧……”
“二位的意见呢?”张总回过身问老郭和老板
“没问题,果然还是张总有经验啊,我们这些后辈能跟您学习真是荣幸,”郭天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罗涵,“那个,罗秘书,你说说看你的想法?”
“我那个朋友告诉我,阳光照在别人身上是温暖的,而照在他这种患有毛周角化的疙瘩皮肤病人身上,却会疼得撕裂"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空气变得沉重
"他还说过……游泳池是他最向往却又最害怕的地方,别人可以在水里像鱼一样自由,而他却要担心,更衣室里的打闹声会不会突然停止,然后变成窃窃私语,明明是听见了,却还要假装没听见,因为反驳,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收尾,明明自己才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受害者,错的是带着偏见的他们,却要像自己才是有罪的那个一样,在偏见面前卑躬屈膝,抱头鼠窜,生怕被发现,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连自杀都想过,却完全没想过要反抗,不是胆小,是成熟,不过,似乎这两种选择的结局,都大差不差"
"最痛苦的还不是皮肤上的疼痛,而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在夸大其词,在他们口中,你只需要自信点就可以包治百病,却不知道多少夜里,瘙痒会让他疼醒过来,让他恨不得撕下自己的皮,那是一种再自信的人也抗不过的,撕心裂肺的,钻心的疼"
他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不论你去哪,陌生人都会盯着你看,小孩会指着你问妈妈那是什么,你习惯了别人给你取的各种外号,习惯了半夜三更被疤痕疙瘩痛醒,习惯了夏天哪怕极度高温,身上的疤痕让你感觉身体被火焰撕裂,也不得不继续穿着厚重的衣服,就是为了不想别人说出那一声【哇】,习惯了放弃追求正常爱情的权力,哪怕双方在各方面都契合,就是为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告诉你最爱的人,她往后余生都必须面对你这样的躯体的那一刻,你爱你的孩子,所以你不会让他们出生,来体验你体会到的一切,你觉得是时候终结这场罪孽的传递了,只可惜你的父母没有这么想,面对他们,你不知道该责怪还是感恩,好像这两种情绪都会让你不舒服……你会开始感激那些愿意看着你眼睛来说话的人,愿意跟你握手的人,就好像这是某种恩赐,而不是本就该有的尊重,因为尊重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要付出比外表健全的人多好几倍的努力,才能换来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达到的认可的万分之一,犯人进监狱坐十几年是因为他们主动做了错事,而皮肤病人哪怕一生行善积德乐意助人,也要背负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名背一辈子,被这个罪名所带来的物理和心理惩罚折磨一辈子,当这辈子过去,别人有幸回忆起你的时候,他们想到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那个身上很恐怖的人】……"
(校园里,母亲脚步艰难地往出口走去,阳光斜斜地穿过树叶,在她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声,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们不需要被特殊关爱,只是希望被当成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这个头衔就足以让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他们不需要被怜悯,只需要不再被当成怪物,不再被外行指指点点,有时候,仅仅是能安静地坐在人群里不被打扰,就是最大的奢侈"
(
“柯盈,到你做值日了!”
一女生边闻声而来边回应“知道了!”,与母亲在走廊拐角处擦肩而过
女孩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初春的樱花 ,她的手臂裸露在短袖外,肌肤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瑕疵
俩人没有触碰,没有对视,没有人停下
女孩继续往教学楼走,黑发在脑后轻轻晃动,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母亲继续往西门口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粗糙的手背
)
在楼梯拐角处,郭天郎拦住了罗涵,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老涵啊,先别急着下班,咱兄弟俩聊两句?”,他刻意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你刚才那番话真是绝了,老板刚才跟我说,现在有你来做这个顾问,这个季度项目利润至少翻三成 "
罗涵靠在楼梯扶手上:“单纯的恭喜,还是话里有话啊?”
老郭笑了笑:"创意总监的位置一直空着,我觉得...顾问这事儿,还是不麻烦你了,你这样的人才值得更高的舞台,到时候,我这个小顾问还得跟你大总监请教请教呢"
"我比你更清楚这位置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罗涵的声音很轻,却在空荡的楼梯间异常清晰,"尊严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曾几何时我疯狂努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和别人一样优秀,想摆脱身上的标签,想让别人先看到自己的本事,再看到自己的脸..."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个点好,我先记下了,你继续说”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罗涵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直到最近,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离开了……他花了二十年去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到头来,在他葬礼结束之后,二十天,最多二十天,人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
"一个月后呢?一年后呢?属于他的痕迹将会完全消失, "罗涵转过身来,逆光中只能看清他挺拔的轮廓,"那些他爱的人,恨的人,又开始了日常的嬉笑怒骂,就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兢兢业业胆战心惊的这二十年,就像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老郭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到了手指才猛地甩开,烟头落在台阶上,溅起几颗火星,很快又熄灭了
"话说到这里了,我的意思是..."罗涵整了整衣领,疤痕在领口若隐若现,"你变了,我也变了,从今天开始,我做事情只有一个原因,不是因为我想让别人觉得我怎么样,是我自己本来就想这么做 "他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创意总监,如果你真能兑现的话,那确实很诱人,但,我不喜欢阿谀奉承,我更喜欢当个提意见的顾问,起码不会昧着良心做决定"
老郭刚要开口,罗涵突然做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动作——他从容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脖颈和锁骨处大片的疤痕,老郭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好歹遮一下啊!”
"凭什么?你会隐藏自己的双手双腿、名字姓氏、眼耳口鼻吗?听起来很荒谬吧?因为那就是你的一部分,既然没有伤害到他人,又为什么要隐藏?"罗涵的声音异常平静,他慢慢卷起左臂的衣袖,露出更多斑驳的皮肤
阳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老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后脸色快速阴沉下来,声音里带着威胁的意味:"这么多年同学了,我清楚你是犟不是傻,你应该知道当他们拍完这该死的博同情的烂片之后,你对他们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这是在帮你想后路明白吗? "
罗涵此时正站在楼梯转角处,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
"难道我成总监,以后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吗?"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纽扣,"未来发生的事,谁都保证不了,而现在,我决定..."罗涵将另一只袖子也卷到手肘处,动作缓慢而坚定,"……卷起衣袖…… "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楼道里 老郭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罗涵转身走下楼梯,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卷起的衣袖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露出那些他曾经拼命想要隐藏的痕迹
老郭站在原地,看着罗涵推开消防门走出去 ,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线,又随着门的关闭而消失
楼道里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老郭一个人
罗涵推开大楼的玻璃门,初秋的阳光倾泻而下,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街道上人潮涌动,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远处商铺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城市特有的喧嚣
罗涵站在人行道边缘,深吸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充满肺部 他卷起的衣袖在风中轻轻摆动,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没有人刻意避开,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迈步走进人群,肩膀偶尔与其他行人轻轻相碰 一个提着购物袋的妇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目光始终盯着手机屏幕;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超过他,讨论着最新的游戏;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与他擦肩而过,浑浊的眼睛直视前方
红灯亮起,人群在斑马线前聚集。
罗涵站在其中,感受到周围人呼出的热气,闻到各种香水、汗水、食物混合的气味;绿灯亮起时,他被裹挟在人流中向前移动,像一滴水融入奔涌的河流
阳光穿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罗涵继续向前走着,渐渐消失在城市的脉搏中,成为无数匆匆身影中的一个模糊轮廓,最终完全淹没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