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模拟考的前夜,李贤洙几乎彻夜未眠。
不是复习,是预防。他根据自己偷偷记录的那张扭曲时间表,精确计算着。上一次剧烈的“呼唤”是在周二深夜,按照大约四十八小时的周期,下一次大规模发作的窗口,恰好覆盖周四全天——正是考试日。
他不能失去这次考试。奖学金已经没了,成绩是他最后一块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是他还能向父母、向自己证明“李贤洙尚未完全死去”的唯一凭证。
于是,从周三傍晚开始,他就像准备一场战争。他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最廉价的能量饮料、超剂量的非处方止痛片,甚至还有一包以前从未碰过的、最烈性的香烟。他灌下饮料,吞下药片,在狭小潮湿的半地下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试图用尼古丁和咖啡因的强力刺激,强行拔高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阈值,把体内那头沉睡的魔鬼硬生生“压”下去。
这一夜,他在化学灼烧般的清醒和短暂坠入的、布满诡异闪回画面的瞌睡之间反复挣扎。天色微亮时,他站在破碎的镜子前,看到里面的人眼眶深陷,嘴唇干裂泛白,但瞳孔因为过量的咖啡因而异常明亮,亮得吓人。一种不健康的、濒临断裂的亢奋支撑着他。
他走进清潭高中作为考场的体育馆时,感觉自己像个踏入雷区的士兵。巨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桌椅,空气中有消毒水和旧木头的味道。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将空间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棋盘。学生们低声交谈,整理文具,气氛肃杀而寻常。
李贤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拿出笔袋,里面只有两支最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和他此刻的状态一样简朴到寒酸。前方不远处,张在元正和旁边的人轻松说笑,手指间转着一支限量版金属外壳自动铅笔,姿态闲适,仿佛这不是考场,而是他家的后花园。金瑞妍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正静静地看着窗外,表情平静。
监考老师宣布考场纪律,分发试卷。纸张摩擦的声音像潮水般响起。李贤洙深吸一口气,接过卷子,写下名字和考号。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异常清晰。
第一科,数学。
起初的半小时,是诡异的顺利。甚至可以说是超常发挥。过度亢奋的神经让他思维速度极快,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仿佛自动在脑海中拆解、重组。他笔下不停,解答流畅。体内那头魔鬼似乎真的被暂时压制住了,蜷缩在某个角落。他甚至生出一丝虚妄的希望:也许,他能撑过去。
然而,魔鬼的契约,从不允许赊账。
就在他即将攻克最后一道立体几何大题,笔尖刚刚落在辅助线上时——毫无征兆地,那股熟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猛地窜了上来。
不是渐进,是爆裂。
像有人在他脊椎里敲碎了一整块干冰。极致的冰冷瞬间炸开,顺着神经网络蔓延到四肢末端,手指和脚趾瞬间麻木。笔从失去知觉的指间滑落,“嗒”一声轻响,滚落到桌边。
紧接着,是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从肌肉深层开始,波及全身。他咬紧牙关,试图控制,但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冷汗几乎是喷涌而出,几秒钟内就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衬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加剧了寒意。
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模糊。试卷上的字迹像水中的倒影,扭曲晃动。他能听到自己粗重、不受控制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考场里显得如此刺耳。旁边已经有同学投来诧异或厌烦的一瞥。
“同学,你没事吧?”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注意到异常,皱眉问道。
李贤洙想摇头,想说“没事”,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拼命低下头,用颤抖的双手去摸索掉落的笔,试图重新抓住它。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艰难无比,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然后,更强烈的症状海啸般袭来。恶心感从胃部翻涌而上,他猛地捂住嘴,一阵干呕。腹痛像有只手在腹腔里狠狠搅动,肠子仿佛打了死结。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色彩怪异的光斑。
“他好像不太对劲……”有同学小声嘀咕。
“要不要叫校医?”
窃窃私语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能感觉到,整个考场的注意力,正从试卷上,一点点被拉扯到他这个颤抖、出汗、发出怪声的“异常体”身上。包括张在元。他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玩味、如同观察实验体反应的视线,从侧后方投来,牢牢钉在他背上。
不……不能在这里……不能倒下……
他心底在疯狂呐喊。还有二十分钟。就差最后一道大题!他试图集中精神,看向试卷。但那些数字和符号已经失去了意义,在他晃动的视野里跳舞。他拼命回忆刚才的解题思路,但脑海此刻却像一间被飓风横扫过的档案室,所有文件被吹得七零八落,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它”又来了。
不是因为主动回忆,而是极度的生理痛苦和精神的极端压力,再次粗暴地撞开了那扇危险的门。
不是数学题的思路。
是画面。无数碎片化的、无关的、却极度清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强行覆盖了他的思考——
朴大浩耳后那颗黑痣上,一根弯曲汗毛的精确朝向;
注射器针筒上,那个几乎看不清的、极细微的生产批号钢印;
张在元在咖啡馆后巷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了三次,每次滚动的幅度有极其细微的差别;
金瑞妍某次给他讲解题目时,用的草稿纸边缘,有一个用红笔无意画下的、指甲盖大小的不规则锯齿形;
骑士社账目影印件上,某个数字“7”的笔迹末端,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墨水洇染点,形状像一片枯萎的叶子……
这些毫无关联、毫无用处的细节,以高清慢镜头的形式,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CPU,疯狂循环播放!他试图驱赶它们,集中到眼前的几何图形上,但越是抗拒,那些细节就越发清晰、顽固,甚至开始自动“衍生”出更多相关或无关的记忆碎片——气味、触感、声音……信息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堤坝。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阵阵发黑。试卷上的几何图形,不知何时,竟然和他记忆中某个无关场景的图案重叠在了一起,产生了诡异的重影和扭曲。他分不清哪是考题,哪是幻觉。
“这位同学!”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快步走了过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能坚持考试的话,可以申请离场去医务室!”
离场?不!
李贤洙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挣扎和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想说“我能行”,但张开口,却只发出一串含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的模样把走近的老师都吓了一跳。老师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失控的颤抖和完全不正常的生理状态,脸色严肃起来:“你这样不行,必须立刻停止考试!跟我去医务室!”
“不……我……我能考完……”李贤洙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伸手想去抓试卷,但手臂颤抖得根本无法准确控制方向。
他的抗拒和怪异表现,引起了考场更大的骚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张在元微微后靠,抱着手臂,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笑意。金瑞妍也转回了头,看着李贤洙的样子,她脸上的平静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震惊和担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
“这是规定!为了你自己和其他同学,必须立刻停止考试!”监考老师态度坚决,伸手就要去收他的卷子。
就在老师的手即将触碰到试卷的刹那——
李贤洙脑海中最后那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所有的抵抗、坚持、执念,在生理痛苦和精神暴走的双重碾压下,化为齑粉。一种巨大的、彻底的虚无感和疲惫感淹没了他。他松开了试图保护试卷的手,身体向后退缩,避开了老师的接触,也避开了那张象征着他最后尊严的试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颤抖不止、布满冷汗的双手,又缓缓抬起,捂住了脸。指缝间,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汹涌而出。
他放弃了。
在监考老师略带怜悯和无奈的注视下,在全考场或好奇、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李贤洙颤巍巍地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张只差最后一题就能完成的试卷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他低着头,踉踉跄跄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朝着体育馆侧门那扇透着光的小门走去。
他失去了考场。
失去了这次考试。
也几乎,失去了那个仅凭分数和努力、曾以为能对抗世界的、幼稚的自己。
走出侧门,外面是学校空旷的后巷,阳光刺眼。他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体育馆内,考试继续。笔尖沙沙作响,如同无数蚕在啃食桑叶,也像在啃食他已被蛀空的过去。
而他坐在外面的阳光下,身体里冷得像冻窟,脑海中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反复“重播”着那张试卷上最后一道几何题的图形,以及图形中,某个他从未在现实中注意过的、与记忆中张在元手表表盘边缘纹路惊人相似的局部细节。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细节。
并且,他再也无法将它从记忆里抹去了。
毒瘾夺走了他的考场。
而那个随之苏醒的、暴走的记忆恶魔,却在不经意间,似乎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并非通过常规学习,而是通过攫取并分析世界无意中泄露的、无尽细节的可能性。
只是这代价,是彻底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