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第一次听见那声“阿毛”,是在入秋后的第三个冷夜。
他背着药箱走在吊桥上,铁链子被风刮得“哐当”响,朽木桥板踩上去“咯吱”发颤,像随时会散架。桥下是黑沉沉的深潭,潭水映着半轮残月,泛着青幽幽的光。这桥是山南村和山北村唯一的通道,三十年前就该拆了,可山里人穷,凑不齐钱修新桥,只能踩着这晃晃悠悠的老骨头来往。
“先生,等等。”
身后突然传来个女人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花。老周心里一紧,这时候哪还有人过桥?他猛地回头,桥上空荡荡的,只有铁链的影子在月光下晃,像条甩不开的蛇。
“是我听错了?”他嘟囔着,加快了脚步。刚走两步,脚下的桥板突然“咔嚓”一声,裂了道缝。他低头一看,缝里映出张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正仰着头看他。
“啊!”老周踉跄着后退,药箱掉在桥板上,玻璃瓶撞碎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再低头时,裂缝里的脸不见了,只有深潭的水在底下翻涌,像张要吞人的嘴。
“阿毛,回家了……”
声音又响了,这次是从桥下传来的,轻轻的,带着点哄孩子的调子。老周这才想起村里的传说——三十年前,有个姓刘的妇人,背着刚满周岁的娃“阿毛”过桥,走到中间时,山顶突然滚下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中了铁链。妇人抱着娃掉进了深潭,尸身第二天浮上来,怀里还紧紧搂着个空襁褓,娃没了,不知是被水冲走了,还是……
老周不敢往下想,捡起药箱就往对岸跑。跑到桥头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吊桥中间的铁链上,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红彤彤的,像块碎布。再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得铁链晃得更厉害。
第二天,山北村的王二婶来寻他,说自家孙子半夜哭闹不止,像是中了邪。老周背着药箱再去山北村,路过吊桥时,特意绕了远路从山后翻过去。王二婶的孙子烧得滚烫,小脸通红,嘴里胡乱喊着:“冷……水里冷……”
老周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指尖像碰到了冰,心里“咯噔”一下——这症状,跟当年坠潭的妇人刚被捞上来时一样。他往孩子身上贴了张退烧的草药贴,又给王二婶说了个土方:“找块红布,缝个小口袋,装把孩子的胎发,挂在床头。”
“周先生,这是……”王二婶看出不对劲。
老周叹了口气:“夜里别让娃靠近水边,尤其别去吊桥那边。”
可当天半夜,王二婶又哭着跑来敲门,说孙子不见了。老周跟着村里人打着手电往吊桥方向找,刚到桥头,就听见潭边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东西落水。
手电光扫过去,只见王二婶的孙子正站在潭边,直勾勾地盯着水里,手里抓着块红布,正是老周让缝的那个胎发袋。一个穿蓝布衫的影子蹲在他身边,背对着众人,怀里像抱着个什么,轻轻晃着,嘴里哼着:“阿毛,睡吧,奶奶给你唱曲儿……”
“娃!”王二婶疯了似的冲过去,把孙子拽回来。那影子猛地站起来,慢慢转过身——脸白得发青,眼睛里没有瞳仁,怀里抱着的哪是什么孩子,分明是团湿漉漉的水草,水草里还缠着半块襁褓布,红得发黑。
“我的阿毛……”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转身就往潭里跳。众人吓得不敢动,只有老周反应过来,抓起身边的石头就往潭里扔:“你认错了!那不是你的娃!”
石头“咚”地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影子身上,影子像被烫到一样尖叫,身子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潭底。
王二婶的孙子醒了,说刚才有个“冷奶奶”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找“阿毛哥哥”,还说潭底下有好多好看的石头。老周摸了摸孩子的头,心里发沉——这妇人的执念太深,三十年了,还在找她的娃。
村里人凑了钱,想请个先生来做法事。可先生刚到吊桥边,罗盘就转得像个陀螺,说这潭里的阴气太重,是“子母煞”,除非找到当年阿毛的尸骨,好好安葬,否则镇不住。
可阿毛的尸骨在哪?当年捞了三天三夜,只捞到只小小的虎头鞋,现在还在村头的土地庙里供着。
老周想起自己药箱里有包“引魂香”,是他爹传下来的,据说能让亡魂显形。他决定夜里再去吊桥一趟,哪怕只能问出阿毛的下落也好。
又是个冷夜,老周揣着引魂香,独自走上吊桥。刚到中间,就听见潭里“咕嘟”响了一声,水面上慢慢浮起个小小的影子,穿着虎头鞋,摇摇晃晃地往桥边爬。
“阿毛?”老周颤声问。
小影子停住了,慢慢抬起头——脸看不清,只有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奶奶……在找我……”小影子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
“你在哪?”
“在……石头下面……”小影子往潭底指了指,“好黑……冷……”
话音刚落,潭里突然掀起一阵巨浪,那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影子猛地冒出来,一把将小影子抱进怀里,死死盯着老周:“别碰我的娃!”
“我不是来抢他的!”老周赶紧掏出引魂香,点燃了。青烟飘向妇人,她的影子晃了晃,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你……你能看见他?”
“能。”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他在石头下面。”
妇人抱着小影子,慢慢往潭底沉:“我知道在哪……那年他掉下去时,我抓住了他的手,可石头滚下来,把他压在了底下……我找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他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抱着小影子的手却越收越紧,母子俩的影子慢慢融进潭水,再也没上来。
第二天,村里人组织了十几个壮汉,带着工具下潭打捞。在潭底的一块大青石下,果然挖出了一具小小的骸骨,骸骨上还套着半截红绳,正是当年虎头鞋上的系带。
村里人把阿毛的骸骨和妇人的坟合葬了,就在吊桥边的山坡上,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母子合葬之墓”。老周亲手在坟前种了棵桃树,说桃木能辟邪,也能让他们睡得安稳。
从那以后,吊桥再也没闹过事。只是每到月圆的夜里,路过的人偶尔会听见潭边传来轻轻的哼唱声,像个母亲在哄怀里的娃睡觉,调子软乎乎的,带着点水的潮气。
后来,新桥修起来了,老吊桥被拆了,铁链子卖了废铁,朽木桥板被劈了当柴烧。可潭边的那棵桃树长得越来越茂盛,春天开满了粉花,风吹过的时候,花瓣飘落在潭面上,像无数只小小的手,在水面上轻轻拍着,像是在说:“回家了,不怕了。”
老周去年退休了,不再夜里出诊。但他还是会每天去潭边坐坐,看着那棵桃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这年头,哪有什么鬼啊,不过是些放不下的念想,找不着的家罢了。”
风穿过桃树枝桠,“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