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深处有个地名叫“烂泥槽”，听名就知道不是啥好地方。那儿常年积着没过膝盖的烂泥，泥里混着腐叶和不知名的草根，踩上去“咕叽咕叽”响，像踩着没熬透的膏药。槽子尽头有棵老黄桷树，树身歪歪扭扭的，枝桠垂到泥里，看着就跟趴在那儿喘气的老东西似的。
张老五年轻时在烂泥槽附近开了个煤窑，雇了七八个山民挖煤。那窑是“狗洞窑”，矮得人直不起腰，只能跪着刨煤，危险得很。张老五不怕，他说只要能挣钱，命贱点怕啥。
出事那年是腊月，天寒得能冻掉耳朵。窑里突然“轰隆”一声塌了，把三个挖煤的埋在了里面。张老五带着人挖了三天三夜，只刨出两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还有一个叫王哑巴的，连骨头渣子都没找着。
王哑巴是外乡人，无亲无故，平时就住在窑边的窝棚里。他不会说话，可手巧，能编一手好竹筐，挖煤歇着的时候，就坐在窝棚门口编，编好的筐子往镇上一摆，总能换几个钱买酒喝。
塌窑后没几天，张老五夜里总听见窝棚那边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搓竹子。他提着马灯过去看，窝棚是空的，只有地上堆着几个没编完的竹筐，竹条散了一地。
“邪门了。”张老五骂了句，转身要走，脚脖子突然被啥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根青竹条，软乎乎的，正往他腿上绕。他吓得一哆嗦，马灯“哐当”掉在地上，灯芯灭了，只剩点火星子在泥里跳。
黑暗里，就听见“沙沙”的编筐声，离得很近，像是在耳朵边上。张老五摸黑往窑上跑，跑两步就摔一跤，烂泥溅了满脸，直到撞在窑口的木桩上，才敢回头看——窝棚门口的黑影里，好像有个人影，正坐在那儿，手里的竹条“唰唰”动着。
第二天，张老五让伙计把窝棚拆了，柴火垛也烧了，以为能清静。可到了夜里，那编筐声又来了，这次是在窑里。“沙沙……唰唰……”混着煤渣滚动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个伙计胆大，说要进去看看。他举着松明火把钻进窑，没一会儿就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脸白得像纸，指着窑里“啊啊”叫，说看见王哑巴蹲在塌了的煤堆上，背对着他编筐，筐子编得奇形怪状，竹条上还沾着黑血。
张老五这才有点怕了。他找了个懂行的“先生”来，先生围着烂泥槽转了一圈，指着那棵老黄桷树说：“那哑巴的魂没散，被泥水泡着，又被树缠着，走不了。他是惦记着没编完的筐子，也惦记着没挖完的煤。”
先生让张老五备三样东西：一捆新竹条，一壶苞谷酒，还有个竹编的“收魂篮”。到了半夜，先生带着张老五往烂泥槽走，泥里的冰碴子硌得脚生疼，老黄桷树的影子在月光下伸得老长，像只手要抓人的脚脖子。
“一会儿不管听见啥，都别说话。”先生把竹条和酒放在树底下，自己拿着收魂篮，围着树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
刚转完，就听见树后传来“沙沙”声，跟那编筐声一模一样。张老五偷偷瞅了一眼，树后蹲着个黑影，背对着他们，手里果然在搓竹条，竹条上的黑泥往下掉，掉在烂泥里没一点声响。
“王哑巴，”先生开口了，声音不高，“你的筐子没编完，我给你带了新竹条；你爱喝酒，这壶给你。煤窑塌了，你也别惦记了，进篮子里来，我送你出山。”
黑影没动，编筐声也停了。过了会儿，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糊着黑泥，看不清模样，只有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张老五。
张老五吓得腿肚子转筋，先生在旁边拽了他一把，他才想起先生的嘱咐，没敢出声。
黑影突然咧开嘴，像是在笑，然后拿起地上的竹条，飞快地编起来。他编得真快，竹条在手里飞，没一会儿就编出个小竹筐，筐子底是漏的，像个筛子。他把竹筐往张老五面前一递，又指了指塌了的煤窑。
先生叹了口气：“他是说，那窑底下还有人，让你挖出来。”
张老五这才明白，王哑巴不是害人，是在提醒他。塌窑那天，最后下去的其实是四个人，有个叫刘老三的，家里有老婆孩子，张老五怕赔不起，就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埋了三个。
“挖！明天就挖！”张老五赶紧应着，声音都抖了。
黑影点点头，拿起那壶苞谷酒，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酒洒在烂泥里，又拿起新竹条，接着编筐。这次编的是个完整的筐子，编完往收魂篮里一放，自己也慢慢站起来，往篮子里钻。
他钻进去的时候，像团黑烟，轻飘飘的。先生赶紧盖上篮子，用红绳缠了三圈，说：“行了，他走了。”
第二天，张老五带着人真在塌窑的地方往下挖，挖了不到一丈深，果然挖出了刘老三的尸首，还冻得硬邦邦的。他让人把尸首抬出来，跟另外两具一起，找了块平地埋了，还立了块碑，把王哑巴的名字也刻在了旁边。
从那以后，烂泥槽再也没听过编筐声。张老五却没再开窑，把家当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走之前，他在老黄桷树下摆了两壶酒，还有一捆最好的竹条。
后来有山民路过烂泥槽，说在老黄桷树上看见挂着个竹筐，编得特别好，筐子口对着煤窑的方向，像是在守着啥。风一吹，筐子“呜呜”响，像有人在里头说话。
再后来，烂泥槽的泥慢慢干了，露出底下的石头，老黄桷树却长得越来越旺，枝桠上经常落满了鸟，叽叽喳喳的，不像以前那么冷清了。有回下大雨，有人看见树底下有个黑影，在给鸟搭窝，用的是竹条，搭得整整齐齐的。
张老五前年回了趟大巴山，特意去烂泥槽看了看。老黄桷树还在，树下的烂泥变成了硬土，长出了青草。他在树底下坐了半天，抽了袋烟，说：“哑巴兄弟，我对不住你，当年是我贪心，让你受委屈了。”
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应他。他抬头一看，树桠上挂着个竹筐，筐子里放着几个野果，红彤彤的，像是刚摘的。
张老五笑了，抹了把脸，说：“谢了兄弟，我不饿。”
他没带走野果，也没动那个竹筐，只是把带来的竹条和酒放在树下，然后慢慢往山口走。走几步回头看一眼，总觉得树底下有个人影，正坐在那儿，手里拿着竹条，慢悠悠地编着筐，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不像以前那么冷了。
大巴山的老人们说，有些魂啊，不是不想走，是心里有牵挂。你把他的牵挂了了，他自己就走了，说不定还会念着你的好，在山里帮你守着点啥。就像那王哑巴，编了一辈子竹筐，最后用个竹筐，了了自己的心事，也护了那片山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