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子第一次进黑岩沟，是为了找跑丢的两头黄牛。
那片老山林在川北的大巴山深处，林子里的树长得比屋顶还高，枝桠缠在一起，把天遮得严严实实。当地人说，黑岩沟有个“迷魂凼”，进去了就别想走出来，尤其是夜里，连山里的老熊都绕着走。
那天下午起了雾，白蒙蒙的像棉花，三娃子跟着牛脚印追到沟口时，太阳已经躲进了云里。他心里发慌，想掉头回去，可一琢磨，那两头黄牛是家里半年的嚼用，咬咬牙还是攥着柴刀进了沟。
林子里静得吓人，只有脚踩在腐叶上的“沙沙”声。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尺，眼前的树都长得一个模样，粗粗的树干上覆着绿苔，像一张张发绿的脸。
“哞——”
远处传来黄牛的叫声，三娃子精神一振，循着声音往深处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里突然飘来股烟火气，还夹杂着米饭的香味。他心里纳闷，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家？
往前走了几步，雾散开一小片，露出间土坯房，屋顶冒着青烟，门口晒着几串玉米棒子，金灿灿的。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见了三娃子，抬起头笑了笑：“后生，迷路了？”
三娃子松了口气，走过去递上旱烟：“大爷，我找牛呢，您瞧见两头黄牛没？”
老汉没接烟，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牛没瞧见，倒见着个后生往迷魂凼里钻。进来歇歇脚吧，我婆娘煮了腊肉饭。”
屋里暖烘烘的，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果然炖着腊肉，油星子在汤面上滚。一个围着围裙的老婆婆正往碗里盛饭，见了三娃子，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快吃，山路走多了，得垫垫肚子。”
三娃子确实饿了，接过碗就往嘴里扒。腊肉肥而不腻，带着股柴火香，可吃到第三口，他突然停住了——这肉的味道有点怪，像是……野猪肉？不对，山里的野猪肉没这么软。
“咋不吃了？”老汉盯着他，眼睛在烟袋锅的火光里闪闪发亮。
三娃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迷魂凼里的“人家”，多半不是活人，他们的饭不能吃，吃了就走不出林子了。他放下碗，强笑道：“大爷，我得赶紧找牛，晚了怕找不着了。”
“找啥牛啊。”老婆婆突然站起来，围裙下的手变得又黑又瘦，指甲尖得像爪子，“留着陪我们老两口吧，这儿多少年没见过生人了。”
三娃子吓得魂飞魄散，抄起柴刀就往外冲。刚跑到门口，却发现外面的雾更浓了，刚才还在眼前的玉米棒子不见了，土坯房的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树洞——哪是什么房子，分明是棵老得空心的黄桷树！
那老汉和老婆婆也变了模样，蓝布衫变成了破烂的兽皮，脸上的皱纹里爬满了青苔，眼睛里没有瞳仁，黑洞洞的盯着他。
“跑啊！”三娃子嘶吼着，闷头往雾里钻。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脚步声踩在腐叶上，“啪嗒啪嗒”，越来越近。
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柴刀在手里挥得飞快，砍断挡路的枝桠。可跑了不知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块熟悉的石头——那是他刚进沟时靠过的“碰头石”，石头上还有他用柴刀刻的记号！
他竟然在原地打转！
“后生，别跑了。”老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股土腥味，“迷魂凼里，谁都跑不出去。”
三娃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湿透了后背。他这才发现，周围的树都在动，枝桠像胳膊似的伸过来，缠住他的裤脚。雾里慢慢浮现出无数双眼睛，绿幽幽的，在树上、在草里、在石缝里，都在看着他。
“我……我不该进来的……”他瘫在地上，柴刀“哐当”掉在一边。
就在这时，怀里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他摸出来一看，是块贴身带的红布，是他妈给他求的平安符，红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红布一露出来，周围的寒气瞬间退了些，缠在裤脚上的枝桠也松了。
“是这个！”三娃子猛地想起，他妈说过，这红布是用产妇的血混着朱砂染的，能避邪。他抓起红布，使劲往前面的雾里扔。
红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地一声落在地上，像块烧红的烙铁，把雾烫开一个口子。口子后面，隐约能看见两头黄牛的影子，正低着头啃草。
“牛！”三娃子来了劲，爬起来就往口子那边冲。身后的喘气声突然变得尖利，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他不敢回头，只顾着跟着红布落地的方向跑。
跑着跑着，雾突然淡了，眼前出现了一条熟悉的小路，路尽头就是沟口，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两头黄牛正在路边甩尾巴，见了他，“哞”地叫了一声。
三娃子扑过去抱住牛脖子，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黑岩沟，雾气已经重新合拢，像一张巨大的嘴，把整个山沟吞了进去。
回到村里，他把这事跟老人们一说，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抽着旱烟叹道：“你碰着的是‘山魈’，是山里死了没人埋的猎户变的，专在迷魂凼里勾生人。要不是你妈给的红布，怕是……”
从那以后，三娃子再也不敢进黑岩沟，哪怕丢了十头黄牛也不去。有人说，后来有个外地的采药人不信邪，非要闯迷魂凼，结果进去就没出来。村里人去找了三天，只在那棵空心黄桷树里，发现了一只烂掉的草鞋，草鞋里塞着半块没吃完的腊肉，肉里爬满了白蛆。
再后来，黑岩沟的入口被村里人用石头堵死了，石头上贴满了红布。可到了夜里，还是能听见沟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后生，进来吃口腊肉饭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