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曾经学过法事的 外爷讲给我的一个故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话说二柱被鬼缠上那天,刚好是惊蛰。
我那时跟着师父学了三年法事,还没见过真正的邪祟。
那天半夜,王家庄的王老五敲破了道观的门,裤脚沾着泥,脸白得像纸:“李法师,救救我儿!二柱……二柱他不对劲!”
师父背着黄布包,包里装着桃木剑、朱砂、符纸,还有个巴掌大的黑陶瓶,瓶塞是桃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我跟在后面,灯笼的光晃得山路忽明忽暗,王老五的脚步声踏在冻土上,“咚咚”响,像敲在棺材板上。
二柱家在村尾,土坯房的窗户黑洞洞的,没点灯。离着还有三丈远,我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怪响,不是哭,不是笑,是种尖利的嘶鸣,像猫被踩了尾巴,又像蛇在吐信子。
“他从昨天后晌就这样了。”王老五哆嗦着掏钥匙,“在槐树下捡了个布娃娃,回来就发烧,夜里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的,说话也不是他的声……”
门一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明明是开春,屋里却冷得像冰窖。二柱坐在炕沿上,背对着我们,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头发乱糟糟地竖着。
“二柱?”师父轻声喊。
二柱慢慢转过头,我吓得差点把灯笼扔了——他的眼睛全是黑的,没有眼白,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来……了……”他开口了,声音却不是七岁孩童的清亮,而是个沙哑的女声,像用砂纸磨过木头。
师父往我手里塞了张黄符:“捏紧,别说话。”他从包里掏出朱砂笔,在黄纸上飞快地画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楚。
“装神弄鬼的玩意儿。”那女声嗤笑一声,二柱突然从炕上跳下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孩子,几步就蹿到门口,想往外跑。
师父早有准备,桃木剑“唰”地抽出来,剑身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他往门槛上一挡,大喝一声:“敕!”
二柱像撞在一堵墙上,猛地弹回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他在地上打着滚,四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嘴里开始胡言乱语,说的都是些山里的土话,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咒怨。
“是个淹死的。”师父蹲下身,仔细看着二柱的脸,“看这怨气,死了至少二十年,被埋在槐树下,靠着阴气养着,二柱捡了她的东西,正好附了身。”
王老五“扑通”跪下了:“法师,求您救救孩子!我给您磕头了!”
师父没理他,从包里拿出一小捆艾草,点燃了。艾草的青烟慢悠悠地飘向二柱,他闻到烟味,像被烫着一样尖叫,身子缩成一团,皮肤底下好像有东西在动,鼓起一个个小包,顺着胳膊往头上爬。
“不肯走?”师父眼神一沉,拿起朱砂笔,蘸了点雄鸡血,走到二柱面前,就要往他额头上点。
“别碰我!”二柱突然发力,一把推开师父,桃木剑都被撞得掉在地上。他像只野兽似的扑过来,指甲变得又尖又黑,直往我脸上抓。
我吓得闭紧眼,手里的黄符却突然发烫,烫得我一哆嗦,符纸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二柱脚边。“滋啦”一声,符纸冒出蓝火,二柱像被火烧了一样往后跳,黑眼珠里闪过一丝惧意。
师父趁机捡起桃木剑,剑指二柱:“孽障!此子阳寿未尽,你强行占身,就不怕魂飞魄散?”
“我死得冤!”二柱突然哭起来,眼泪是黑的,顺着脸颊往下淌,“那年我被人推下河,尸身沉在槐树根下,烂了都没人管!我要找替身!我要他跟我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屋里的寒气更重了,窗户纸“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炕桌上的油灯突然灭了,只有我们手里的灯笼还亮着,光线下,二柱的脸开始变得模糊,慢慢显出一张女人的脸,面色青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冥顽不灵。”师父从怀里掏出那个黑陶瓶,拔掉瓶塞,瓶口对着二柱,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懂咒语,只觉得空气里的阴气开始往瓶口涌,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着。
二柱(或者说那个女鬼)的身子开始摇晃,像是要被吸走,她尖叫着,双手死死抠住炕沿,指甲嵌进木头里,留下深深的黑印。“我不走!我要拉他下水!”
师父从包里抓出一把糯米,猛地撒过去。糯米落在二柱身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冒烟,惨叫着松开了手。就在这时,师父往前一步,桃木剑指着二柱的眉心,大喝一声:“收!”
一股黑气从二柱头顶冒出来,像条黑蛇,挣扎着要往窗外逃,可瓶口的吸力太大,黑气被一点点扯过去,“嗖”地一下钻进了陶瓶。
师父飞快地塞上桃木塞,拿出黄符,用朱砂笔在瓶身上画了道符,又用红绳把瓶子缠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嗷——!”瓶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陶瓶嗡嗡作响,可很快就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呜咽,像只被捏住的虫子。
二柱“咚”地倒在地上,眼睛慢慢恢复了黑白,眨了眨,茫然地看着我们:“爹?我……我头疼……”
王老五冲过去抱住儿子,哭得涕泪横流。我这才发现,屋里的寒气散了,炕桌上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己经亮了,暖黄的光洒在地上,照得那些黑脚印慢慢淡去。
师父把陶瓶放进黄布包,拍了拍王老五的肩膀:“明儿天亮,去槐树下挖三尺,把她的尸骨找出来,好好葬了,烧点纸钱,念叨念叨,让她走得安心些。”
“那……那瓶子呢?”王老五指着包。
“带回观里,镇在三清像前,让她受香火熏着,磨磨戾气,百年后或许能托生个好人家。”师父背起包,“记住,山里的东西别乱捡,尤其是老树下、河边的,大多带着不干净的念想。”
走的时候,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老槐树下的冰开始融化,滴答滴答地往土里渗。我回头看了一眼二柱家的窗户,灯还亮着,像颗暖烘烘的星子。
包里的陶瓶安安静静的,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师父说,做我们这行的,不求斩尽杀绝,能渡就渡,实在渡不了的,才只能困住,毕竟,谁不是带着点冤屈和执念,才成了这世间的“异数”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鬼当年是被狠心人抛弃,怀着身孕投了河,怨气重得很。师父把瓶子镇在观里的第三年,瓶身的符纸自己掉了,打开一看,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小撮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师父说,她大概是想通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