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海平面下消失了踪影,天色逐渐变得墨蓝。
红梅林占据了几乎整整一座小岛,而岛上仅有一户人家,那便是照料红梅林的树妖,岛中妖怪们皆称她为梅婆婆。
梅婆婆满头银丝,背部驼得夸张,虽步履蹒跚却从不拄拐,她的左半边面部有一大块严重烧伤痕迹,乌黑结块,十分可怖。
她是万花瑶台众人皆知的老医师,所以偶尔会有一些受了伤的妖怪前来诊治,但梅婆婆择人而医的规则也是众人知晓的,脾性不善的妖怪们自是不好登门造访。
由于竹屋后院种着许多药材,故此常常引来小贼盗窃药草。
这座红梅林小岛并不属于现在瑶台主人的管辖之地,是难得的自由之地。
此时,擅闯红梅林的两只妖怪已经被困了一日之久。
“我说了,我们真的不是小偷!”
红叶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辩解,奈何眼前这个老婆婆根本不相信他们,还扬言要将他们二人做成药酒,现在更是已经架锅烧柴了。
“我们擅自闯进来是我们不对,但是那个戴铁爪子的妖怪要抓我们,我们是逃命才碰巧来这里的,你要相信我们呀!”
红叶嘴巴一扁,愤愤地辩解,白斯寒在一旁看着她,根本没有附和之意。
梅婆婆顿住了手中搅拌的动作,阴森森的两只眼珠子转向红叶,看起来像是在意她刚刚话中的某个细节之处。
红叶颤住了身,动作僵硬地缩到了白斯寒身后,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话惹恼了她。
“这姑娘细皮嫩肉煮得透,你先来吧。”梅婆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嘿嘿笑了几声。
这哪里是做药酒?!这分明是打算吃了她!想到这,红叶感觉浑身汗毛倒竖,她居然不是死在替父报仇的血路上,而莫名其妙被拖累到给人吃掉这一步吗?
一直没有开口的白斯寒犹豫了片刻,朝着梅婆婆迈了几步,对着她亲切一笑以示安抚,梅婆婆则撇脸继续捣鼓锅里的糊状物体。
“小子,你倒是挺有胆量。”
“老婆婆是这片红梅林的主人吗?”他并不应着话接茬。
“对。”
白斯寒接着道:“能种植出这样漂亮的红梅林,我相信您也不会凶残到哪里去,只是想吓唬吓唬某些笨蛋取乐而已吧。”
红叶在他身后用力的跺了跺脚,这口中的笨蛋自然说的是她。
白斯寒对她的反应直接无视,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锅里越变越粘稠的东西。
老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嘿嘿笑了起来:“呵,小子,我帮你把肩上的伤治好,你得替我去照理那些红梅,如何?”
果然不出他所料,锅里煮的便是药草,味道与白沐雪为他疗伤曾用的药膏极为相似,这老婆婆定是为了治疗自己肩膀上伤口。
忽闻一声长叹。
“唉,这万花瑶台战争渐渐频繁可如何是好,当年两位主人管辖的可都不是如此邪气之风啊。我不知道你们这两个外来的小妖怪如何进的万花瑶台,可你们想要逃出并非易事呐。”
梅婆婆历经沧桑的嗓音包含着许许多多的无奈与挫败,很显然,她恨恶战争,或许也恨着作为此地主人的铁鼠。
“我若是找到与我同行的那个人,一定可以离开,您大可不必担心。”白斯寒神色郑重并没有半丝担忧之色。
梅婆婆诧异地望着他,眼神似在询问。
白斯寒虽有着疑虑,但还是照实告知:“结识不深,但却很靠得住,一个……流氓吧,他对这里似乎很是熟悉。”
“他……是谁呐?”
老婆婆的神色开始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心中有一个渴望被提及的人物,枯瘦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木勺。
白斯寒微皱眉头,对梅婆婆的反应心生好奇,难不成狸吾与她相识?
身后的红叶也被这话题吸引,不知不觉也靠近了二人。
“梅婆婆!梅婆婆!”
正当白斯寒打算开口道出狸吾的名字时,那个小男孩像一团面球一样快速朝着竹屋内跑了进来,胖乎乎的脸蛋因为快跑的原因变得有些通红。
“什么事啊,小麒。”梅婆婆迎了上去,灰黑的衣袖轻轻擦拭小男孩脸上的小汗珠。
小男孩洋溢着喜悦,兴奋道:“又有两个人飘到小岛下面了。”
三人皆为一惊,红叶与白斯寒面面相觑,心中皆有所猜疑,希望自己猜得没错,希望狸吾和沐雪都能平安无事。
他们跟着小男孩一路探去,很快来到了小岛岸边。
略显狼狈的少女蜷着身子睡在仰面躺着的少年身边,二人浑身都脏兮兮的,少年胸口有一大片血迹未干。
晚风悠悠吹来,海面涟漪片片而来,几片红梅花瓣被吹落在少女些许苍白的面庞之上,似在竭力地为那昏昏睡去的容颜上勾画一笔绝世风姿。
他们都没有醒来的意思,摇摇荡荡的小舟此刻对于他们就如同摇篮床一般舒适,一时半会并不愿意苏醒过来。
梅婆婆眼巴巴地瞅着小舟里的人,不,红叶和白斯寒很明确,她正在看着狸吾。
果然是相识之人。
“……”
梅婆婆颤抖着嗓音,自言自语着什么,这音量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一般微弱,白斯寒不由得拉长了耳朵仔细探寻。
一行老泪划过刻着深沟的岁月容颜,梅婆婆惊愕到忘了擦拭泪水,或许也可以将之形容为惊喜,只不过此时的白斯寒还未能准确的将这两行泪水归于何种情绪。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梅婆婆惊愕的表情已经化为笑容,宛如慈母一般的笑容。
红叶与白斯寒又是相视一眼,谁也没有作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在等待身旁的梅婆婆发话一样,又像是谁也不敢打扰这种散发着重逢的喜悦氛围。
又过了许久,梅婆婆口中依旧一直重复着‘太好了’这几个字眼,眼中像是回忆着一段陈年往事,久久不见解救他们上岸的意思。
“喂……是不是应该先让他们进竹屋里休息,那个……有人受伤了哦。”心疼自家妹妹的白斯寒忍不住开口。
梅婆婆这才回过神,慌了手脚一般在原地转来转去。
“对对对……这……怎么……”
“我下去扛那小子,您就站着别动吧。”白斯寒安慰。
素来清冷的竹屋久违有这样多的访客,梅婆婆简单地给狸吾与沐雪查看了伤势。
放他们躺在竹床上休息,其余的人一同在边上等他们醒来。
白沐雪并未受什么伤,只是风寒导致的昏睡,要不了多久便可醒来。
至于狸吾,胸口的刀伤也无大碍,没有伤到要害,只是中了迷药,需要多睡一会。
铁鼠似乎并非想要加害他们,白斯寒这般猜想。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纤细浓密的睫毛微微开始抖动,带着些涣散的眸子努力地确认眼前这古旧竹制的梁房,竹子与梅花的清香在知觉恢复的第一刻便立刻被她感知。
好香。
“雪儿,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叫唤声,声音很轻。
她稍微侧了侧脑袋,目光扫到床边的身影,脑中所有茫然顷刻间荡然无存,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阿寒!”一个猛扑过去,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白斯寒险些摔坐到地上。
“好了,没事了。”他安抚地拍拍她瘦小的背脊。
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能让她知晓挂心之人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她紧紧地搂着白斯寒的脖子,把下巴架在他受伤的肩头上。
白斯寒微微的皱眉,但马上又佯装无事,继续疼爱地抚着她的脑袋没有像往日那般拒绝。
“伤口会裂开的,笨蛋。”
白沐雪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面容苍老的丑陋老太婆,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为生气都横竖了起来,吓得她连忙离开兄长的怀抱,挪着后移,一脸惧怕。
定了定神她问道:“阿寒……受伤了吗……”
白斯寒转身看了一眼梅婆婆,示意无碍。
“她是这里的树妖,梅婆婆,是她救了你们。”红叶连忙上前对她解释道。
白沐雪这才注意到身旁躺着另一个人,转身看去,眼前的狸吾正安静地睡在竹床上,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安逸。
不知是否因为昏迷太深,又或者是因为这竹屋熟悉的味道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安心呢。
“狸吾他……没事吧?”白沐雪颤着嗓子回过头看梅婆婆。
只见她嘴角一扬,走至床边坐上床沿,那双暗淡的眼珠带着不知何种情绪,盯着狸吾,像是一刻也不愿意离去。
“他没事,我绝不会让他有事的。”
“梅婆婆,您不会是狸吾的亲人吧?”红叶咽了咽口水,还是把心中酝酿了很久的疑问问了出口。
这下白沐雪更是诧异地看着红叶,又看看白斯寒,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梅婆婆又像平时那样嘿嘿笑了几声,然后轻轻地晃了晃头。
“不是,狸少……他是我家故去的主人的儿子。”那样的语气,似经过了桑田碧海,岁月蹉跎。
“狸少?!”
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出声,而后皆是齐刷刷地看向沉睡中的少年。
那一脸一身的伤痕,那从来带着鄙夷的双目此时轻轻闭合着。
白沐雪忆起他衣裳之下的旧伤新伤,几乎是刻在他尚且年轻躯体上,叫人怎么看都像是孤单漂流的小妖怪一个。
狸吾虽未明确说明过,但谁也不曾想过他竟是某处的少主?!
几人身后的雕花木桌上,染着血的毛巾依搭在脸盆边缘,血水与其中的清水融为胭脂色。
梅婆婆点上几盏油灯蜡烛,随后坐回床边,火光摇曳着缓缓吞噬黑暗,明亮了她的衰老容颜。
床沿边的老者轻启唇齿,不急不慢地道出一段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