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儿起,这个新年,绝对是让黄降觉得完全不同的一个新年。
之所以说它“完全不同”,是因为有几条彻底被改变了的地方。
第一个,猪肉都带了蓝章,‘米猪肉’彻底不见了。往年过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买一部分‘米猪肉’。那黄豆般大小的硬质肉痘,无序排布隐藏寄生在猪肉里,如同一组组被无限放大的病毒序列高清图,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买回家先是拿剪刀利器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剖开挑净,然后经过高温煮炸后的肉,才能再食用。直到长大后,黄降才知道这是猪肉绦虫病。但于当时来说,瘆人也好,恶心也罢,都架不住它价格便宜——好歹过年了,总得有几顿肉吃。在那个一切都紧张的年月,甚至于死鸡死鸭死狗,亦或是因为猪瘟死去而浑身散发着明紫色的猪崽,黄降都曾亲眼看着它们丝毫没被浪费,而最终进了人们的肚腹。那时候的老人经常说,肚里没油不顶饿,肠胃吃铁能拉铜。粮食不够,人们长期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卫生健康问题,保命才是第一位的。
第二个,新衣服新鞋配齐了。过年要么买身新衣服,要么买双新棉鞋,是多年来的规矩。鞋服齐全配套,在前些年,这就是个梦想。黄降从小就被教导:国家有困难,人民得有骨气。勒紧了裤腰带,我们能扛过一切艰难困苦。在他从小的记忆里,大冬天天上飘着雪花,地上空筒子补丁裤,光脚穿着烂布鞋的,比比皆是。手脚耳朵脸被冻烂,结的痂一层摞一层的人,也是司空见惯。温饱温饱,冰冷和饥饿,压根儿根本无法排序。
第三个,除了往年那一挂象征性的鞭炮外,竟然有了烟花。鞭炮的炸响如果代表着的是胜利的消息告知,那烟花的璀璨就代表着喜悦狂欢的开启。这东西,让小孩子们无法言喻地疯狂着迷。
第四个,“果包子”没了。那些年,过年走亲戚,白糖甜角散饼干,基本上一张黄油纸可包万物。把这些吃食儿放进去,黄油纸七折八折地包起来,上贴红纸一张以示喜庆,再用一根皮纸细绳十字交叉打结,提溜起来,便是去亲戚家混饭的“通行证”,也就是俗称的“果包子”。据说粮食最紧张那几年,甚至于一捧红薯干包进去,就算是最高档次了。当然,黄降他们这些小孩儿,最感兴趣的是里面装着饼干或者甜糖角之类的果包子——采用‘一摸二捏三抠洞’的方法,但凡确定了里面是好吃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让它安稳完整地度过正月初五?抠出来个小洞盗出大半的糖角再回填些石头进去的把戏,黄降又干过何止一次?
当整个镇店村子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时,几个小分队也在分头悄无声息地走家串户:每家每户的大人们都要在一张纸上签名,说是关于人口统计的事儿。当然,会写字的不多,所以每页纸上,大部分几乎都是一堆鲜红的手指印。
大人们忙着打扫下厨,张罗着过年所需的一切。而小孩儿们永远无忧无虑,想尽办法的把偷偷从家里整卷鞭炮上拽下来的一把散炮仗,点燃之后,再分别快速塞进玻璃瓶,塑料瓶,或者扔进水井,水坑。
千奇百怪的放炮方式,便是童年记忆里新年最好的礼物——因为只有肆意的破坏力才能够带来十足的快感,所以平庸辛苦的建设才显得那么的无聊。
到处是一片喜庆欢腾的景象,人们吃喝相聚走亲戚,一年的辛劳疲累也在此刻尽数化作了欢声笑语。
刚过了十五,村委会门口的墙上便贴出了一整张红色的大字报,内容简单易懂:经过村民选举委员会的投票选举,原村长吕劳五同志卸任,夏得板同志接任村长并兼任五队队长。
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人们虽然初听时大都惊讶莫名,但似乎没人对选举的始末根由太感兴趣——村民选举委员会啥时候成立的,没人知道;吕劳五得了几票,夏得板又得了几票,也没人知道。所有人的惯性思维是:即便我没参与投票,可这并不代表事情不能或没有发生。更何况,那一张张白纸黑字的签字画押,也证明了每个人实实在在有迹可循,有据可查的参与过程。
更何况,所有人心里也早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从夏得板的妹子嫁给了乡财政所的副所长那天开始,他就该是下一任的村长了。
老百姓的纯朴之处在于,他们向来都觉得:权利是人家的,义务才是自己的。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所以,这似乎毫无可置疑之处。
夏得板当了村长后,便在刚一开春,定下了第一条规矩:自即日起,老房翻新或者是旧址重建,除了原有该走的手续流程之外,还要给村里上交一笔名为“规制费”的钱。收费标准倒也算是粗暴简单:翻新五百,重建一千。
消息一放出来,如北风裹挟着碎雪扫过每个角落,村民们一片哗然……
这天晚饭后,黄国庆就隐隐地觉出一些不对来:除了一帮往常要好的兄弟结伴来串门之外,就连一些平日里寡言少语很少往人堆里凑的人,也都突然冒了头,脚前脚后陆陆续续地进了自家的门。
小院里一时显得有些拥挤,家里的那几张凳子自然也显得紧张起来。
好在大伙儿也没人计较这个,进了院子,只管四下里一踅摸,找块儿砖头木板什么的就坐下了,实在找不到东西垫屁股的,或站或蹲也就是了。
黄国庆也顾不上说什么喝茶倒水的客套话了,光是香烟就发了快两包。
“嘿嘿,今晚上,是个啥节日么??这串门,也组织个大部队来?这倒叫我想起前些年晚上发电看电视的事儿了,我还记得喜子那会儿才十几岁,大家都围着电视看,让他一个人抱着那根粗竹竿绑着的天线,一会儿让人家往左转,一会儿又叫人往右扭,哈哈哈……”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哥,现在都有电视了,你们家的院墙也不用三天两头被挤倒了,嘿嘿。”
“可不是!我看那个时候国庆哥都快整哭了——洋灰不干墙又倒,根本就垒不及啊,哈哈哈哈。”
黄国庆也笑了起来:“不过可也别说,那些年虽说个个破衣烂衫,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艰难,可兄弟姊妹们往一起挤挤,扛冻顶饿还暖和,也怪好。”
“就是就是。”
……
大伙儿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道:“到了到了,三爷到了。”
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黄国庆抬眼一看,原来是父亲黄广路来了。
有人忙递过个板凳来,黄广路坐下,黄国庆上前给父亲递烟点上,老爷子抽了一口,才对着瞪着眼的人群微微一笑,缓慢平静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们聚过来是为了个啥……”
“三叔,这事儿,真就不能摆摆道理??”
“是啊三爷,我们这几家不管是攒是借,东挪西凑的不管咋样总算也是要盖房子了,砖头买了,石灰也都发在坑里了,可这会儿又说要给村里再交钱?!一千啊??咱们盖几间房才花多少??”
刘大炮皱着眉,狠狠吸了口香烟又吐出一口来,抬眼看着黄广路,脸上的苦相活脱就是一个剥了皮的老核桃,“三哥,咱们心里都清楚,这一茬的娃子们,大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以前那些破瓦茅草屋也都到了年限,吃风漏雨的,这老翻新或者是盖新房的事儿,只会越来越多!可哪家盖房不是又贷又借手里绷绷紧??这上来就是五百一千,谁能负担得起??就说老家伙们忍忍,哪儿漏补哪儿凑活着住住,可难不成,让娃子们就这样男不娶女不嫁的??下蛋儿孵崽儿也总得有个窝吧?!”
“这他妈是要逼死人呐……”
“可不是……”
黄广路看着众人各个横眉瞪眼说得嘴角起白沫子,这才无奈轻叹口气,看了看刘大炮,“年轻人不懂得轻重,你我这个岁数的,该知道这些事儿,压根儿就没个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门道……”
“三爷,你不能不管啊?!”
“是啊是啊!”
“我咋管?我能管??你们都聚到这儿……难不成老黄家能给大伙儿一个公道?还是我老头子能领着你们反上梁山?唉……”
“三爷,只要你领着咱们去……”
黄广路摆摆手,苦着脸道:“说出来,骂几句,出出气也就是了……咱们串串门儿说点儿家长里短,不该说的,就咽回去吧……”
一片寂静。除了无奈的几声叹息,没人再说话。
刘大炮突然眉心一动,四下看了看,转移话题道:“那个,晚上咋没见汤圆儿那个货哩??”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灯泡突然就亮了起来。
“刘爷,这不是天黑了,我怕你们说话咬着嘴帮子,来把电灯先打开嘛,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