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载关于黑塔的来历,当时第一批穿梭荒原与王都间的运送队伍受够了风沙与影魔。他们就地取材,在裂隙边缘炸开漆黑的巨石做地基,从幽暗玛林砍来最硬的榉木做骨架,再用煮沸的兽脂与松脂反覆涂刷涂,为的只是在一年中某些沙暴甚嚣的日子中能够穿越荒野。墙面原本抹着灰白泥浆,在夜里塔内的火光能让远处的商队一眼认出「生命与热络」。那时候,它还叫「壁沙塔」,是荒原上最可靠的一口井与一堆火。
它曾经是活人的驿站、灯塔、希望。如今,时间把所有一切都覆盖了。
暮影之塔的塔门近在眼前,漆黑的入口就像巨兽之口般吞噬着生物气息。
黑曜石的门扉高达十余丈,上面挂了风干枯骨,表面蔓延着腐藤,藤蔓接壤至黄土处嵌着无数野兽骸骨—有的仍残留干枯的皮毛,有的只剩森白肋骨,肋骨间生出漆黑苔藓无情啃食着。
空气没有风,却冷得让骨髓发疼。黑雾沿地面爬行,环绕三人的脚踝,悄无声息地退开,像在试探猎物的体温。
「再往前……就真的没有退路了。」伊瑞文低声说,声音被雾气吞掉一半。
凯亚德把单片眼镜往上推了推,蒙着雾的脸蛋映出他苍白的脸。 「我会跟你一起进退的,从我们路途开始我就说过。」他试图苦笑,但脸上却又露出担忧思绪,「我总觉得,这座塔从一开始就在等你。」
伊瑞文没有回答。左臂的影纹像有自己的脉搏,一跳一跳,与塔身隐隐共鸣。疼痛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嘉洛娜站在最右侧,银白长发被雾气打湿,贴在脸颊。她没有说话,指尖摩挲着匕首柄,绿眸里闪着猫一样的冷光。从荒野邂逅到现在,她从没真正放下戒备,哪怕他们已经并肩杀过腐羽鸦、挡过肿甲野猪,哪怕她已经在篝火旁承认自己「追踪萨洛斯教派」。她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问出最锋利的问题。
「守望者,」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刀背划过皮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塔里的东西给不了你答案,只给你另一个问题呢?」
伊瑞文侧过头,两人在雾里对视。 「那就让问题来吧。」他语气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我已经习惯被问题追着跑了。」
嘉洛娜低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 「真固执。」她转头望向塔门,「希望你的固执,够撑到最后。」
凯亚德咳了一声,打断两人之间无形的火药味。 「塔门……就在前方了。」
黑曜石门缝里渗出更浓的雾,像活物般向前涌来,瞬间吞没脚踝、小腿、腰际。世界骤然失声,连心跳都变得遥远。嘉洛娜短促的惊呼被雾吞没,凯亚德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黑雾。
黑暗落下,像潮水灌进肺里。
伊瑞文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无边的黑色长廊。脚下不是石板,而是某种温热的、脉动的网络,像踩在巨兽的舌头上。墙壁没有,顶棚没有,只有前方一点微弱的光——像腐烂的萤火,又像垂死之人的瞳孔。
每走一步,低语便从脚底升起,钻进骨缝。
他握紧剑柄,却摸了个空。腰间空空,连银戒的重量都消失了。低头——左臂影纹亮得刺眼,黑得发紫,像一条活蛇正沿血管往心脏爬去。
远处的光随着他的靠近慢慢放大,变成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漆黑,却映出另一个「他」。
那个伊瑞文全身覆盖黑纹,瞳孔纯黑,手里握着一柄从未见过的长剑——剑身由纯粹的黑暗凝成,剑锋滴落星光般的黑火。脚下是灰烬角的残骸:马库斯长老的尸体被钉在断裂的旗杆上,孩童的骨骸散落火海,王都士兵跪成一圈,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眶朝向他,像在朝拜。
「这才是你。」镜中的自己开口,声音与他完全相同,却带着腐朽的回音,「守望者的力量从来不是束缚,而是枷锁。而枷锁,生来就是要被挣断的。」
黑纹瞬间蔓延到伊瑞文的锁骨,像冰冷的锁链。他踉跄一步,膝盖砸在地上。镜中的自己缓步走近,剑尖抬起,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接受我。成为我。」
「你我本是一体。」
那一刻,伊瑞文听见另一个声音——不是萨洛斯的低语,而是诡谲略带阴愁、黏稠像是带着绿色泥沼气味的声线,好似从深井里传出的嘶嘶声:
「孩子,你听错了。那不是你的影子。」
「那是奈瑟隆。」
黑暗深处,一道幽魂缓缓浮现。苍白、透明,轮廓像被岁月磨薄的纸片。那是个枯瘦老者,守望者斗篷残破,胸口嵌着一枚碎裂的界石碎片,幽光微弱。
「你是……谁,为什么你会有?」伊瑞文哑声问。
幽魂没有回答,只抬手指向镜子后方——镜面开始溃烂,像腐肉般滴落黑泥,露出后方真正的黑暗:一团扭曲的绿色影子,轮廓似人非人,千百只眼睛在表面开合。
「萨洛斯要的是混沌。」枯瘦老者的声音直接在伊瑞文脑海响起,「奈瑟隆要的是『你』——用你的手,重建他失去的领主地位。」
镜中的「伊瑞文」脸孔开始融化,露出底下那团绿色泥沼般的意识,无数触须从镜面探出,缠向伊瑞文。
「来吧……我教你真正的影缚之力……」奈瑟隆的声音像湿冷的舌头舔过耳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印记听话,让黑暗为你所用……」
黑触手瞬间缠上伊瑞文的手腕、脚踝、喉咙。疼痛像熔岩灌进血管,他几乎要跪下——
忽然,一道冰蓝色的光从左肩炸开。
那光像北境极光,却带着刺骨寒意。冰蓝符文沿着他的锁骨蔓延,与黑纹交缠,竟将奈瑟隆的绿色触须冻结、碎裂。
「传说……守望者血脉之间各有不同能力,形成彼此之间的牵绊与涟漪」
此时的另一侧,嘉洛娜深陷幻境中。她站在燃烧的洛坦王宫,火焰舔舐战斗后地面遗留的冰晶残块,父母的尸体被高悬,血顺着台阶流下。镜中的她手持匕首,绿眸里只有仇恨。
嘉洛娜家族原为洛坦古国核心,因**艾伦王政治介入**导致灭族,父母惨死。那时候的她还小因此受到流放,也许是艾伦王的善举抑或是未曾多想的结果,隐藏在暗处的萨洛斯教派发现了,慢慢地以复仇为饵,渗透这位最后的洛坦血脉、霜血继承者,然而接手的傀儡君王也未能达成任何一方的计划,洛坦政坛陷入了未知的处境。
「复仇……」镜像低语,「让他们也尝尝失去的滋味……」那声音就像从骨髓发出似的,将嘉洛娜一直潜藏在心底的话给一句一句浮现在眼前,就在此时,记忆中的火焰从四周冒出。
火焰舔上她的皮肤,火舌从手指窜上臂膀,真实得让她尖叫。黑暗中闪烁着紫藤气息的匕首朝向自己喉咙,模糊的身影无法辨别来着,那悄无声息的痕迹让嘉洛娜颤抖——
「调整呼吸!」
枯瘦老者苍白幽魂出现在她面前。
「洛坦的血脉……竟然会在此时出现。」老人枯瘦的手按在她左肩,冰蓝符文瞬间亮起,像雪原上突然绽放的细微极光。嘉洛娜瞳孔放大不可思议看着自己肩膀,那发出靛青光辉的方式跟跟伊瑞文的印记有所不同,忽亮忽暗,从纹路的最边缘开始出现光纹,再到最外侧的一旁。
「听好了,小公主。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但你的血能够做到光明法术所做不到的」老者的声音虚弱却急促。
忽然间蔓延至臂膀的火焰熄灭,嘉洛娜看向左肩,同一瞬间,伊瑞文那边的冰蓝光暴涨,黑触手出现裂痕碎裂。奈瑟隆发出愤怒的嘶吼,绿色泥沼被极光撕开一道裂口。
「可恶!怎么会!」
悸动冰蓝纹与伊瑞文的黑纹遥遥呼应,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长廊中,互相呼应牵制锁链的两端。
伊瑞文痛苦的嘶吼穿透黑暗。
他背后的黑触手暴长,像苏醒的巨兽,同时贯穿三道裂隙。镜面碎裂声连成一片,像冰湖崩塌。幻象如潮水退去,三人同时摔进现实,瘫坐在塔门前的黑曜石地面,气喘如牛,汗水混着血迹。
嘉洛娜最先抬头,绿眸里第一次没有防备,只有震惊与……敬意。
她伸手轻轻触碰自己左臂逐渐褪去光芒的纹路,指尖却微微发抖——冰蓝与漆黑交错处,竟传来熟悉的脉动。
「这是怎么回事」远方的凯亚德说出第一句
凯亚德捡起掉落的单片眼镜,手指发抖。
「我看见了一些像梦境又像幻觉的……你……有看到什么吗?」他没说完,看向了伊瑞文
塔门的竖缝在此刻完全张开,露出内里的景象——无数漂浮的镜面,像碎裂的星空,又像无尽的眼睛。残破的火种在地面闪烁,那是无数探险队留下的遗物;古老石柱倒塌,柱身上爬满发光的幽魂能量体,飘忽不定,穿梭于空间,像一群透明的守望者英灵,披着破烂斗篷,空洞的眼眶里闪着幽蓝火光,偶尔停下,望向三人,然后继续前行,像在巡逻一座永远不会结束的墓地。
伊瑞文站起身,黑触手在他身后收拢,像一对半透明的翅膀,又像随时会反噬主人的锁链。
他回头,看向嘉洛娜,语气低沉却认真:
「谢谢。」
嘉洛娜愣了愣,随即撇开视线,哼了一声。至少在此时,她还并不想透漏出自己身份的事情,但两人似乎也对彼此的理解加上了一层疑窦。
凯亚德扶着石壁站起,苦笑:「看来我们还要继续前进,从现在开始……可别又来了。」
伊瑞文踏出第一步,靴底踩在黑曜石地面,发出清脆响。
「走吧。」他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想不至于再来一次。」
塔门在背后无声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