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飞道：“那人武功高强，又善易容乔装，就我先前所知，白衣社中并无这等人物！”司马长缨道：“我因此确定那人不是白衣社所派！然则白衣社究竟为何人所立，又得何人壮其声势，以致如此猖獗，你可说与我听。”
程雪飞稍作停顿，理顺思绪，便将之前探得白衣社诸般情形，一一报与司马长缨。
司马长缨细听之后，沉吟良久，对雪飞温言道：“你大病初愈，回程又遇波折，今日权且如此。你嫂嫂早已将你房间归置齐整，你先去歇息吧。待到明日，会同张先生他们再做计议！”
叶瑶环道：“夜近三更了，你这一路诸多辛苦，还是先歇息吧！”
雪飞起身挽着叶瑶环手臂向司马长缨道：“我要同嫂嫂一起！”司马长缨见她似乎心意颇坚，刚想答话，叶瑶环便道：“这事还用得着和他商量？今晚我们姑嫂二人就好好聊一聊心事！”
更对司马长缨道：“夜深了，司马先生请自便吧！”说完径自与雪飞两个相挽而去，只留司马长缨一人呆立当场！
见人家两个头也不回地去了，司马长缨也只得摇头苦笑。左右无事，便走出书房向院外信步而行。
时小雨初停，仰望月明星稀，夜空如洗！凉风拂面，杂糅泥土香气！忽觉此情此景与大诗人王维诗中意境颇为相近，是以信口吟道：
“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心中又想，这世间所谓公子王孙，只知争名逐利！偶有附庸风雅，也是装模作样而已！家中虽藏万卷，逢人便口若悬河！胸中实无点墨，当真教人鄙夷！如何得享这般美景？更不知天人共处之乐！
我辈虽流于江湖，下于村野，却心境旷达，闲散怡然！得于淡酒粗食之际，尽览天地之风貌，品造物之奇观！
反观那班王公贵胄，巨贾富商，虽得千金天下重，却无浮生半日闲！怎不叫人唏嘘！想到此处，不觉一声轻叹！
路上几处暗桩见司马长缨此时在外游荡，都感到十分诧异！司马长缨只能推说心中有事，难以入眠所以出门散步！大家虽觉莫名其妙，却也不好追问。
岂知司马长缨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开阳堂门外。于是心想这桃花村中此时尚未入睡的人，恐怕只有张铎先生了，何不就去叨扰他一番！
主意已定，便上前自门缝向内望去，果见张铎书房灯亮！心下一喜，于是飞身越墙而入！先自干咳一声道：“在下深夜造访，未审先生可得方便？”
却听张铎声音道：“不期堂主夤夜到此，何不进来书房小叙？”司马长缨闻言十分欢喜！连忙答道：“那就叨扰了！”便径直入内！
司马长缨见张铎书案上堆放许多卷册，正于灯光之下逐一审看，因叹道：“先生何以辛苦如此！”
张铎放下手卷，请他落座，继而答道：“但凡人上了年纪，愈发睡得少了！反正睡不着，不如找些事做，倒也不觉烦劳！倒是堂主星夜到访，教老夫有些意外！可是事出紧急？”
张铎言尤未了，便听田风、田雨两个在外问道：“先生可在房中吗？”张铎问何事，二人回道：“我们方才听到院中有人言语，不知可是先生召唤？”
司马长缨听了，自知唐突，教他们也不得安睡，故道：“我有要事同张先生商议，却不想扰了你们二人。”
张铎笑着接过话头道：“老夫同堂主叙话，此间不需照应，你们安歇去吧！”两人退下之后，张铎仍旧一本正经地问司马长缨道：“此时已无他人，堂主有事但讲无妨！”
司马长缨遂讪笑道：“先生亦知雪飞归来，见了瑶环自有许多闺房私语，毕竟姑嫂情深嘛！而我于此漫漫长夜，百无聊赖之时忽然想到，先生这里是常有佳酿的，故特来讨杯酒喝！”
张铎听他语焉不详，却也尽知其意，原来司马堂主这是无处栖身了！却故意言道：“若如此，老夫却为堂主颇感烦忧啊！”司马长缨凑近问道：“何解？”
张铎摇头答道：“你此时此境，正好比鸠占鹊巢，鹊无所，只因那喧宾夺主，主无依呀！”言毕两人对视，不禁大笑起来！
司马长缨边笑边道：“知我者先生也！”张铎道：“我有琥珀佳酿，藏之久矣！今幸得堂主光临，你我二人便举杯邀月，消此良夜吧！”
司马长缨抚掌赞道：“先生此议最妙！只是你我二人邀月相陪，再有地上身影相衬，可就是五人品酒了！”张铎笑道：“堂主如此便得四人相伴，当可熬过思乡之苦了吧？”于是取杯置酒。
司马长缨先满一杯，转身走出书房，立于月下，双手将杯执定向上祷告道：“天璇堂葛仲翔并香琴、香月三位英灵不远，当保我隐星堂早日铲除白衣社，为人间再除一害！”之后将杯中之酒慢慢祭向地面！张铎道：“首恶之徒，必得剪除，方可告慰逝者！”
二人回到书房，酒杯重新斟满。司马长缨细品赞道：“此酒烈而不火，柔而不懦！色如琥珀，回味悠长！先生藏得好酒！”
张铎道：“好酒亦需品者高！堂主能知其味，便是赞赏酿酒人一番辛苦！”司马长缨笑道：“正好比伯乐相马，钟期听琴！”
张铎道：“彼时高山流水遇知音，令多少后人艳羡追寻！可惜世间更多范雎、华歆之辈，满身铜臭，恶俗为高！眼中只有势力二字！面对古人，岂不惭愧？”
饮过数杯，司马长缨道：“先生之言让我想到隐星堂近来所遇之事，你那八个字用在那些人身上，当真再恰当不过！”张铎道：“四姑娘今已归来，不知她探查白衣社可得详细？”
司马长缨道：“这件事，雪飞用心良苦，所获颇丰！先生可知白衣社名从何来？”张铎道：“顾名思义，无官无爵者即为白衣！”
司马长缨道：“此其一。古时行商之人，为示人以清白无欺，亦好着白衣！白衣社意即草民、商客所结之社！”张铎道：“观其所为，于财货利益不择手段，倒也暗合商家所求！”
司马长缨问道：“白衣社社魁魏紫衣，据说武功极高！不知先生可曾听闻？”张铎沉吟半晌道：“似曾听闻，只是年月久远，无从回想了！”
司马长缨道：“魏紫衣平日深居简出，绝少在江湖走动，便是白衣社中也大多只闻其名！我却听了云大师谈及此人，说他当年做生铁、私盐生意，来往于中原、北地之间，曾以一己之力诛杀塞北三狼！那塞北三狼本是契丹兄弟三人，尽皆武艺高绝！当年凶横霸道，威震北地，竟被他一朝诛灭！而其当年所立营帐便自名为白衣大帐！现如今此人终将白衣社做大！江南江北，各大州府皆有其分社，声势之隆，以致各帮各派皆不敢挡其锋锐！”
司马长缨饮了口酒道：“然其收徒纳众却只以利为先，无论其他！故其社中亦是龙蛇混杂，各色人等不一而足！但凡可以获利，则不问是非，不管黑白！于是江湖黑道，各地豪强多闻风依附，与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前各地大案频发，多是白衣社所为！”
张铎恨道：“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白衣社一出，江湖中便再无宁日了！”
司马长缨道：“白衣社设有两大护卫，雪飞尚不知其名姓！四名长老，乃是“离魂叟”杜宵，“毒手华佗”黄九香，“断肠居士”文渊和“一掌震八方”王震！除此之外更于各大州府设有使者，也都是些武功高强的江湖败类！那个在荆南，因抢白玉佛陀而被无极打了一掌的“三爪神鹰”罗三耀，便是荆州使者！使者以下称为“知事”。雪飞说道江湖之中但凡献利于白衣社或可为其震慑一方百姓之人，皆可得其“知事”头衔！各大州府之赌馆娼寮，银庄私货表面虽在豪强名下，实则多由白衣社暗中操控！”
张铎饮尽杯中之酒，眼中尽是不屑之色道：“由此看来，这白衣社当真富可敌国！古人云厚德载物！他纵然声势浩大，徒众万千却无一个稍具德行之人！量他一群乌合之众，便是金银成山又如何守得住？”
司马长缨道：“四位长老中，杜宵、黄九香原是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该与魏紫衣臭味相投！可是文渊、王震则侠名在外，江湖盛传他二人皆重信重义！却为何也甘心委身白衣社助纣为虐？莫非是被魏紫衣抓住痛处而被迫相从不成？”
张铎见司马长缨有此疑问，不禁笑道：“堂主虽说武功高深，阅历终究尚浅！依旧书生意气，仍似当年光明寨中你我初见时一般！只道世人皆如堂主你这般素心持正，却不知人心险恶，人心难测！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江湖传言大多以讹传讹，盛名之下，实难相符！以老夫看来，文渊、王震之流皆属伪君子！虽则道貌岸然，却终究阴行苟且！倒不如杜宵、黄九香甘当黑道之名来得磊落！”
司马长缨一听之下也来了精神道：“如此说来，先生必对他二人行迹所知颇多！长缨愿闻其详。”
张铎道：“杜宵、黄九香二人，老夫虽闻其名却从无交集，恐言之不确反而误事！文渊、王震既然是白衣社长老，堂主动问，老夫自当知无不言！”
饮过一杯，张铎接道：“他二人与老夫同是一辈人物，先说文渊。他出身名门，是天山尘虚道长嫡传弟子，九御天宗，功法之深当真少有能敌！为人性情高傲，不好言谈。
更有一大嗜好，便是专一收集别派武功，偷学他人秘技！堂主亦知，武林门派自古有分，此乃大防！看家本领岂可外传？可他偏偏明知故犯！
也有慕其名而投其门下者。他就只看那人祖上，家中可有秘技，有则收之，没有便一概拒之门外！
而一旦秘技到手，被他窥得奥义，他却又弃之如敝履，之前献技之人也就扫地出门！倘或其中有人生恨，而于市井之中言其不义，他便必然杀人灭口！如此种种。
本来老夫亦不肯信，只是有一年老夫上嵩山少林寺拜望弘愿大师，却正值大师面壁思过！老夫只好在禅房之外与大师相谈。再四扣问之下，弘愿方才道出原委。
只因他与尘虚道长交情莫逆，文渊则借其师之名假意拜谒！大师未辨真伪，使其留宿少林寺。
不想文渊就乘机潜入藏经阁偷阅经书！偏生不巧又被两名僧人撞见，他便下重手欲行加害！幸得少林诸位大师及时赶到将他制服！
众位大师要将他软禁在少林寺中，争奈他百般苦告，涕泣央求！弘愿大师也认为错不在他，全因自己研法不精，六根不净以致生此罪业！当面壁三年，正己过以明心性！众位大师因此才放他下山！堂主听来，此人信义如何？”
司马长缨笑道：“如此心性之人纵然遍览天下秘籍，武功世上第一，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有何可以称道呢？”
张铎道：“他却在江湖中大骂少林寺恃强狂傲，目无天下英雄！当真是巧舌如簧啊！”司马长缨道：“此等人作此等言语，毫不为怪！再来说说王震。”
张铎道：他人称一掌震八方！武功倒也着实过得去，且平时常向身边人施舍些小恩小惠以博美名！可一旦大利当前便义礼全抛！更有一宗，好色而无担当，尤其令人不齿！
那是山东吕太行，吕老英雄寿辰之际，武林同道皆往贺寿，老夫与你岳丈一同前往。
不想那王震竟然假借醉酒，而于宴席之间趁吕老英雄孙女斟酒之际动手调戏！当时就有人拔剑欲杀之！却被吕老英雄之子阻拦，说大喜之日不宜动武！吕老英雄于是将他痛责一番，他才羞愧而退！
之后老夫和你岳丈回程之时，闻说河南祝氏兄弟为祸一方，便欲往除之！途中又遇几人，皆愿一同前往，其中就有这位王大侠！
那祝氏一门兄弟六人，皆武功高强之辈！我等深知，此去少不得一场恶战！然当我等搏命之时却不见了这位王大侠！
当时也顾不得，后来才知道，王大侠见我等阵仗，早已料定祝氏兄弟不敌，而趁我等火拼大乱之际，洗劫了祝家银库，大发其财！而老夫同你岳丈俨然便是他的帮凶！
老夫得此消息，当时便气得火冒三丈！这等人不杀更待何时！你岳丈却苦拦老夫，说我等所为侠义本分，问心无愧，为何要管世人之口！
再者那厮所得虽是不义之财，却未伤及好人，不至非杀不可！且当时又有蜀国朝廷，命州官出兵围山！老夫无奈，只得权且作罢！不想贻患至今，反成祸害！”说罢，又饮一杯，随将酒杯重重撂在桌上！
司马长缨见他满脸忿忿之色，便道：“当年无奈种种，并非先生之过！且人心险恶当真比刀剑虎狼更加凶险！心存道义之人，最容易被义礼纲常捆住手脚！为小人所乘，亦属必然！如今白衣社势头正劲，其中尽是阴行险诈之辈！隐星堂也该有个章法才是。”
张铎举杯道：“八个字！存己灭敌，除恶务尽！”司马长缨道：“正是！”
又谈了一阵，张铎起身道：“老夫已然不胜酒力，堂主在此自便，恕老夫不能相陪了！”司马长缨急忙问道：“那先生看我于何处安睡方好？”
张铎笑道：“堂主可去田风、田雨房中下榻！那床虽小，挤一挤总还是可以的……”话音落时，人已进了卧房了！于是，书房中又只剩下司马长缨一人！
心里盘算道：“我若要他二人让床与我，他二人必然相从，绝无二话！无论如何不能和那倔老头睡在一间房里！他一旦入睡便鼾声如雷，我这一宿都别想合眼！”想到这，便向书架上取了一卷书放在案头。
幸亏张铎书案够大！司马长缨便将上面收拾干净，之后和衣卧于案上，头下枕着那卷书！喃喃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须臾便已进入梦乡。
睡梦中，司马长缨仿佛见到年幼之时的自己，衣衫破旧单薄！冒风独行于雪地之中！
肩挑一担，里面不知是什么，总之很是沉重！只觉寒气侵肤，步履艰难！还有那根扁担，一直是那样又沉又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