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的确带着一股潮气，湿冷如浸过冰水的灰布贴上后颈，还有一股子铁锈味儿，混着陈年混凝土粉末的微碱腥气，和一丝极淡的、被雨水蒸腾起的焦糊苔藓味，像是远处废墟里的金属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味道。
顾昀没再理会身后的骚动，转身从墙角拖过一条吱呀作响的高脚凳。
木纹粗粝，指尖刮过凳腿时蹭下几粒暗红漆皮，簌簌落在他沾着面粉的鞋面上。
凳子腿有点不平，他用脚尖垫了垫，让它踩稳了，然后才踩了上去。
脚底传来木头细微的形变震颤，像踩在一只将醒未醒的兽脊上。
头顶那道细小的裂缝又渗下了一滴水，砸在米缸的边缘，发出“嗒”的一声闷响，短促、清冷，余音在空缸里嗡嗡回荡，晕开的水印比刚才大了一圈，边缘微微泛着虹彩油光，像一滴凝固的、浑浊的泪。
他皱了皱眉，伸手去够那道裂缝。
指尖刚触到砖缝边缘，一股阴寒湿气便顺着指甲缝钻进来，激得指腹微微发麻。
“这屋顶得补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渐起的院子，“不然一会儿雨下大了，米该受潮了。”
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头顶的裂缝上，似乎身后那场能决定基地权力更迭的对峙，还不如一缸可能会受潮的米重要。
一只宽厚、滚烫的手掌，忽然贴上了他的脚踝。
顾昀的身体瞬间一僵。
那只手没有用力，只是稳稳地托着他，掌心的茧子粗硬如砂纸，却裹着惊人的热流，隔着洗得发软的棉布裤管，烫得皮肤底下血管都微微跳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是厉骁。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凳子下面，高大的身躯几乎将他笼罩在阴影里，阴影边缘被灶膛跃动的火光舔出毛茸茸的暖边，而他呼吸的热气已悄然拂过顾昀的小腿肚，带着薄荷与硝烟混合的、极淡的苦香。
顾昀没有低头，也没有挣扎。
他就那么僵着，任由对方托着自己的脚踝。
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只有雨点砸在屋檐上的噼啪声，密如鼓点，忽疾忽缓，间或夹着一道沉闷的雷滚过云层，震得窗棂上积年的灰尘簌簌抖落**，和灶膛里木柴偶尔爆出的轻响。
“噼！”一声脆裂，火星迸溅，灼热气浪扑到脚背，又倏然散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变得粘稠，沉甸甸压在耳膜上，连自己喉结滑动的微响都清晰可闻。
过了很久，久到顾昀觉得自己的脚踝都快被那股热度烙出印子了，他才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像风拂过灰尘，气流擦过干涩的唇瓣，带起细微的痒。
“以后……别一个人去辐射区。”
厉骁托着他脚踝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顾昀能感觉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颈侧青筋随之绷起，微微搏动，像一条隐在皮下的活蛇。
“你灶冷一天，”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砸在顾昀的心上，“我走一百公里也回来。”
这几乎是一句誓言。
顾昀的耳根爬上一股热意，耳廓内侧的细小绒毛被自己骤然加快的脉搏顶得微微发痒。
他猛地缩回脚，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动作快得有些像逃跑，落地时膝盖微屈卸力，小腿肌肉绷紧，布鞋底踩在泥水浸润的夯土地上，发出“噗”一声软响。
恰在此时，陈姐带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顶着一块巨大的油布跑了进来，浑身都湿透了，发梢滴着水，在灶火映照下拉出细长的、晃动的金线，油布边缘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一颗接一颗坠地，碎成更小的星。
“顾老师！快！我们找来了油布和桐油！”陈姐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把东西放在地上，“赶紧把屋顶补上，不然今晚没法睡了！”
孩子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有的爬上梯子，有的在下面递东西，闹哄哄的，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混乱中，一个软软的小身体摸索着爬上了灶台。
是小星。
她的小手在冰凉的铁锅边缘贴了贴，指尖冻得微红，却执意按着锅沿，仿佛在辨认那金属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余温震颤，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忽然咯咯笑出声。
“顾哥哥心跳不跳了！”她清脆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像煮开的水一样稳！”
周围的孩子们一阵哄笑，笑声撞在四壁上，嗡嗡反弹，混着雨声，竟生出几分暖融融的喧闹。
顾昀下意识想躲，但看着小星那双看不见的、却亮晶晶的眼睛，脚步不知怎么就钉在了原地，只是耳尖更红了，红得近乎透明，底下细小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院子的角落里，老疤蹲在屋檐下，正用一块磨刀石专注地打磨着什么。
他动作很慢，一下，又一下，将一枚从狙击步枪上拆下来的瞄准镜镜片，在石头上磨去棱角，磨成一个勺子的雏形，石粉簌簌落下，混着铜绿与铁屑，在昏光里泛着幽微的、金属的冷芒。
“以前觉得你妖，”他头也不抬，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现在懂了。饭香是照妖镜，照出谁心里还剩人味儿。”
他放下磨刀石，将那枚已经初具雏形的铜勺递了过来，勺柄上用匕首尖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疤”字，铜面尚有未拭净的暗红血渍与新鲜刮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石粉的粗粝与金属的微凉。
“我守东墙，周维那书呆子带人守西边，灰鼠那帮小崽子负责巡夜。”他顿了顿，抬起那张满是伤疤的脸，看着顾昀，“你的灶，我们轮流护着。”
顾昀接过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铜勺，指腹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疤”字，铜棱硌着皮肤，微刺，却奇异地熨帖，没说话，转身走回了灶台。
他拿了面粉，和面，揉面。雨夜里，他破天荒地煮了两碗面。
阳春面。
面汤清亮得能照出人影，水面浮着一层极薄的、温润的油光，倒映着灶火跳跃的暖色与窗外泼洒的冷蓝雨幕，碧绿的葱花浮在汤面，茎部微蜷，叶尖还凝着一点将坠未坠的露珠，最中间，卧着一枚恰到好处的溏心蛋，蛋黄像一轮小小的、融化的太阳，表面覆着半透明的蛋白薄膜，轻轻一碰，便漾开细密的涟漪，底下金红流质缓缓旋转，仿佛一颗微缩的、搏动的心脏。
这是他从不轻易示人的私藏做法。
他将其中一碗，轻轻推到了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的厉骁面前。
厉骁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枚溏心蛋，瞳孔猛地一缩。
眼前雨夜里的昏暗厨房瞬间褪去，被刺眼的白光取代。
他看见自己穿着染血的元帅军服，跪在冰冷的星际战场上，一个瘦削的Omega厨师倒在他怀里，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颗偷偷藏起来的、唯一的营养蛋，塞进了他的嘴里。
“元帅……要吃饱。”
那张脸，和眼前低头不语的顾昀，缓缓重合。
厉骁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顾昀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腕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像两枚坚硬的礁石。
“别死在我前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惶和颤抖，尾音微微劈裂，像绷到极限的琴弦。
话音落下的瞬间，淡蓝色的光幕在顾昀眼前骤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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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时，他袖子里那把父亲留下的旧菜刀，发出一阵剧烈的、近乎尖啸的嗡鸣，刀鞘内壁金属共振，震得他小臂汗毛倒竖。
刀刃上寒光一闪，映出两人交握的手腕，一缕几乎肉眼看不见的淡淡金线，正从厉骁的手腕延伸出来，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金线纤细如蛛丝，却在刀光映照下流转着液态黄金般的、温热的微光。
厨房的窗外，雨幕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墨鸦仰头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火的窗户，看着屋里交叠的两个影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似是而非的弧度。
“主人……”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雨声吞没，唇形开合间，呵出的白气瞬间被斜飞的雨丝撕碎。
“这次你终于……没松手。”
夜更深了，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风卷着雨，狠狠拍打在食堂那扇不甚结实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执拗又孤注一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