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薄,像是掺了水的淡奶,勉强透过窗棂洒在灶台上,泛着微凉的青灰调,光里浮尘缓缓旋舞,像一群无声游弋的磷火。
顾昀正低着头,指尖在那筐新采的晨露菌上轻轻拨弄。
菌盖还裹着薄薄一层夜露,在微光下折射出珍珠母贝似的柔润虹彩;他指腹擦过菌柄,触到一丝沁凉滑腻,又带着初生菌丝特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绒感。
这些菌子娇气,得把根部带着的腐殖土一点点剔干净,力道大了会留印子,小了去不掉土腥味,那股湿冷的、混着朽叶与铁锈的泥土气息,此刻正幽幽浮在空气里,被灶台余温烘得半干不燥。
就在他弯腰去取脚边的竹编簸箕时,手指触到了一块冰冷的硬物。
门槛那块松动的青砖下,压着一枚沉甸甸的金属钥匙。
那不是昨夜墨鸦留下的古朴青铜匙,而是一枚制式的、边缘已经磨出黄铜底色的军用密钥,齿痕粗粝如锯,棱角处泛着被千百次摩挲出的哑光,一碰便吸走指尖温度,留下针尖似的刺痒。
顾昀认得这东西,他在厉骁昏迷时见过的核心区布防图上扫过一眼,这是地下军械库的主控密钥,整个基地火力的心脏。
钥匙旁边,还压着一张撕下来的烟盒纸,上面有一行刚劲却潦草的炭笔字,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通透:“他烧了令,却没烧心。”
那是墨鸦的字迹。
顾昀捏着那枚钥匙,指腹被上面粗糙的防滑纹路硌得生疼;金属吸走了指尖的温度,却把一股灼人的沉重感顺着血脉往心里灌,那重量里还裹着一点极淡的、陈年烟草混着橘皮的微辛,仿佛有人曾长久地把它攥在汗湿的掌心。
厉骁那个疯子,他扔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指挥官的虚衔,而是他在这个末世里用二十年搏命换来的、对暴力的绝对控制权。
他把所有的底牌,都压在了这个甚至没有围墙的小饭馆里。
“砰!”
后院那扇本来就有些变形的木栅栏门被人一脚踹开,原本安谧的空气瞬间被撕裂,门轴发出濒死般的“吱嘎”长吟,震得窗棂上积尘簌簌抖落。
魏莽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亲卫。
他靴底踏碎几片枯叶,脆响如骨裂;寒气裹挟着硝烟与劣质皮革的酸味扑面而来,连灶台上那盆白粥腾起的热气都被逼退三寸。
他眼底青黑,显然一夜未眠,目光在扫过灶台上那盆还在冒热气的白粥时,厌恶地皱了皱眉——粥面浮着细密油星,蒸腾着米粒熬化后的甜香,与他身上那股铁锈味格格不入。
“搜查违禁品。”魏莽的声音冷硬如铁,那是长期发号施令养出来的傲慢,“有人举报食堂私藏高浓度能源液。”
借口。
烂得不能再烂的借口。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顾昀微微攥紧的袖口,意图昭然若揭,他是来拿回那把钥匙的。
走到菌床边,魏莽看着那些刚冒头的、鲜嫩欲滴的蘑菇,像是看着某种罪证。
菌盖上露珠将坠未坠,在晨光里颤巍巍悬着一点晶亮;他突然抬脚,军靴狠狠碾过那片精心呵护的土壤,靴底碾过菌柄的闷响“咔嚓”一声,脆得扎耳,菌浆迸溅,腥甜气味猛地炸开,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顾昀,你真以为一碗面能挡住丧尸潮?”魏莽踩碎了一株最大的晨露菌,鞋底碾了碾,冷笑道,“没有秩序,没有武器,人比怪物更可怕!你给他们造了一个温饱的梦,等梦醒了,他们会把你这儿拆得连骨头都不剩!”
顾昀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他只是蹲下身,把那株被踩烂的蘑菇轻轻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土,指尖拂过断口处渗出的乳白汁液,微凉黏稠;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受伤的婴孩,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怕惊扰了那点将散未散的生机。
然后,他将这株无法再食用的菌子,小心地埋回了土里。
这一幕落在魏莽眼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脸色骤沉,伸手就要去抓顾昀的领子:“把东西交——”
一道身影突兀地横插进来,挡在了顾昀身前。
周维手里的光谱记录仪还在滴滴作响,屏幕幽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像一张绷紧的纸;两条腿甚至在打颤,膝盖骨在裤管下轻微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未退。
“昨夜位面裂隙收缩了0.7%。”周维举起仪器,屏幕上的波峰图几乎戳到魏莽脸上,“就在大家喝完那锅百草汤之后。数据不会撒谎!这里的能量场比核心区稳定三倍!”
魏莽一把挥开那个仪器,怒极反笑:“几条破曲线能当饭吃?能杀丧尸?”
“魏莽,你怕的不是混乱……是你控制不了人心。”周维的声音发着抖,却异常清晰,“我女儿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爸爸,我想吃荠菜饺子’。当时手里有枪、仓库里有粮,可为了所谓的‘配给制’,我只能给她灌营养膏!”
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技术组长,此刻眼眶赤红,嘶吼着:“你连她哭的权利都剥夺了,现在还要剥夺我们要‘家’的权利吗?!”
魏莽的动作僵了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里屋那挂破旧的门帘被掀开。
厉骁走了出来。
他没穿那身象征权力的作战服,只披着一件顾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肩膀处的绷带隐隐透着血色;衣料下肌肉绷紧的轮廓清晰可见,每一步踏出,都带着旧伤牵扯的滞涩感。
他手里没有枪,只拿着一张卷边的牛皮纸。
他走到魏莽面前,抬手,“啪”的一声,将那张纸拍在对方胸口。
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线条虽然因伤势而有些虚浮,但每一个标记都精准得可怕,食堂周围的火力交叉点、隐蔽的水源净化口、三条通往废墟深处的逃生密道,甚至连哪个屋顶适合架设狙击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套完整的、以“顾昀小馆”为圆心的防御体系。
“现在,我是守灶人。”厉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目光如烧红的铁,直直刺入魏莽眼底,“你要拆的不是厨房,是这废墟里三百二十七个人活着的理由。”
魏莽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张图,目光触及图上那熟悉的战术布局,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厉骁的笔迹,也是只有厉骁才能做出的防御部署。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魏莽喉结滚动了一下。去年雪夜,也是这样,小舟把最后一支营养膏塞进他冻僵的手里,说:“头儿,别让孩子们连哭都得按配额。”
就在魏莽心神剧震、踉跄后退的瞬间,顾昀一直笼在袖子里的手松了一下。
“当啷。”
那枚军械库的密钥滑落,滚到了魏莽沾满泥土的军靴边。
魏莽低下头。
晨光正好打在钥匙齿痕的缝隙里,那里嵌着半片干瘪的、发黑的陈皮——那是拾荒者们常用来给劣质烟丝提味的东西。
记忆像尖刀一样扎进脑海。
那是小舟……那个死在去年冬天的、魏莽最信任的副官。
小舟的父亲就是个老烟枪,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抽一口带橘子味儿的烟。
魏莽记得,这把钥匙,一直是小舟替他保管的,直到小舟死在雪地里。
原来,这把代表着无上权力的钥匙,也曾沾染过那样卑微的人间烟火味。
远处,阿黄叼着一只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破旧童鞋欢快地跑过,鞋带上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像个滑稽的蝴蝶结;它经过门槛时,鞋跟蹭过青砖,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又迅速被风声吞没。
顾昀的视野边缘,淡蓝色的系统光幕无声浮现:
【检测到“执念松动”,反派阵营裂隙扩大,转化度+5%】
光幕淡去的刹那,他视线垂落,正撞上墙角米缸沿那滴将坠未坠的浑水。
魏莽盯着那把钥匙,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就在脚边,触手可及。
他的手掌张开又攥紧,指节发出脆响,那只曾经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的手,第一次在半空中停滞,没敢合拢。
风突然大了些,卷着湿气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吹得灶膛里余烬噼啪轻爆,火星如萤火般飞散;顾昀后颈汗毛微立,皮肤尝到一丝咸涩的雨前潮气。
顾昀抬头看了看天色。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堆起了厚重的乌云,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云层低低压着,边缘翻涌着铅灰色的絮状暗影,远处传来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雷声,像大地在缓慢翻身。
一滴浑浊的水珠,顺着屋顶的一道裂缝渗下来,正好砸在墙角那个半满的米缸边沿,晕开一点深色的水印;水珠坠地前,顾昀已听见它悬停时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嗡”鸣。
顾昀皱了皱眉,转身从角落里拖过一条高脚凳,踩了上去。
“这屋顶得补补了。”他踩上高脚凳,指尖拂过裂缝边缘粗粝的砖灰,像拂过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灶火不灭,米才不会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