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选伫立功臣山,背倚功臣塔,远眺衣锦城,热泪盈眶。实际上他正在阅尽曾经金戈铁马和前仆后继的历史,阅尽钱氏家族的崛起与走向永恒。历史烟云漫卷而逝,渐行渐远之际,那三个斗大的汉字瞬间进入了他的脑海:奉陵邑。始自西汉的奉陵邑是一种陵邑制度,虽仅用诸帝王,但不难想见,对于“事死如生”的古人而言,如果能在自己的故乡奉此陵邑,或者陵邑与自己的故乡合而为一,那将是何等的荣耀。这应该就是吴越国陵寝与墓葬这部地下大书中最为厚重的一页。
从哪部不知名的文献里见到此记载,因年代久远已经忘却,然而钱文选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作为王的钱镠,戎马倥偬中阅览过太多生死离别,可能不止一次想到了作为人的局限。人的局限在于人的必然终点,古往今来没有谁可以永生,即使贵为君王。所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神圣的静谧之地,足资叶落归根,如同每个人都怀揣一个衣锦还乡梦。
钱镠曾作《巡衣锦军制还乡歌》,歌云: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晖。
功成道上兮列旌旗,父老远来兮相追随。
家山乡眷兮会时稀,今朝设宴兮觥散飞。
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贵为君王之后,依然心怀父老乡眷,常对左右提及其幼时情景和家乡风物,每歌之咏之,足见钱镠的故里观念之深厚。在千年前的文化氛围中,家乡之所以难忘,很大程度上系于祖坟之所在。父祖皆长眠此地,这片土地是他最不能割舍的,常常日夜思之念之,除了经常返乡祭扫祖先之墓,生前还多次驾临衣锦军。据《新建凤山灵德王庙记》所载,直到去世前一年,钱镠为庆祝重新获得后唐王朝的认可,“丙戍年春,寡人以玉册叠膺于典礼,清宫未展于严禋,遂辍万机,暂归锦里。寻,属节当炎暑,犹未却回都城”,由春至夏,盘桓数月之久。可见衣锦军部分承担了政治中心的功能。
不必说皇家陵园的威严和气势,单以民间论,家族墓园也是体现血脉情感的关键标识。因此一个家族,往往会把逝世的亲人葬在同一个地方,既便于祭奠,又便于管理。
而将家族萌生和休养生息之地升格为奉陵邑,集家庙、祖坟和城市于一体,只有帝王世家才可以怀有此梦。奉陵邑地位显赫,本质上是血脉之城,记忆之城。奉是伺候、侍奉,陵是陵墓,邑则是城池。汉代为守护帝王陵园所置之邑地,借指帝王陵墓所在地。《文选·班固》:“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李善注:“元帝诏曰:‘往者有司缘臣子之义,奏徙郡国人以奉园陵。自今所为陵者,勿置县邑。’然则元帝始不迁人陪陵。自元以上,正有七帝也。”《文选·颜延之诗》:“衣冠终冥漠,陵邑转葱青。”李善注引张晏曰:“景帝作寿陵,起邑。”明唐顺之《送柯佥事之楚序》:“其友人武进唐某送而谓之曰:‘柯君知斯职之不易乎!盖在汉时诸陵邑,习俗庞杂,豪猾所窟穴,故天子常为选用强察能治剧吏以附循而芟薙之。’”
儒家经典《礼仪》中的《丧服》《土葬礼》《既餐礼》《土虚礼》等等,皆为记述丧葬礼仪之篇什,而《礼记》则为后世的丧葬礼制奠定了基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人们相信亲人去世后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会像生前那样起居、生产和消费,衣食住行与健在时无异,这就是为什么葬具通常被漆成朱砂色,寿衣和墓室氛围也不乏鲜艳色彩的道理。因此不仅在葬时尽可能为逝者提供其生前所用各类物什,而且就近侍奉先祖,栖居于陵墓近旁,曰守墓,一则可感受先人冷暖,表达追思、怀念之情,二则可向世人宣示所从何来,赓续先人遗志。
后来演化出专门的守陵(墓)人。守陵(墓)人对坟墓的敬重,体现在中国人攸关忠孝的传统伦理思想中,并与“风水”挂钩,可以说在世界各国中绝无仅有。普通人家为守墓人,若为帝王之家,则有守陵人。若是一般贵族,则守墓人或为本族大宗,或为与家族血缘远些的孤寡老者,其生活费用,均由该家族供给,其主要的工作大约有两部分,一是打扫墓园,清理杂草,种植花木,使墓地看上去充满生机;二是守夜,防止被盗和野兽打扰先灵。此法至唐代最为盛行,逢先帝去世之后,新帝通常在皇帝陵寝的前方兴筑一座城郭,作为守卫和奉祀陵寝之用。
临安这座隐没于天目山脉的普通山邑,便是因钱王首倡,世代维护、经营,从而发展起来的,至于能否名之为吴越国事实上的奉陵邑,似乎并不重要。鉴于临安城与钱氏吴越国陵寝与墓葬文化的密切关系,这里着重就临安建城始末稍作梳理。回顾临安城的发展历程,这是一座始建年代非常明确,从无到有而且沿革有序的城池,其大致经历了如下几个重要阶段:安众营-衣锦营-衣锦城-衣锦军-顺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