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下摊牌
夜色如墨,将北凛三皇子府邸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中。萧景珩站在窗前,指尖摩挲着那支白玉簪上的朱砂痣,眼神暗沉如渊。
猎隼已飞走三日。
按照月下阁最顶尖的信使速度,此刻密信应当已送到她手中。她会来吗?若是来了,是带着刀剑,还是带着……一丝可能?
“殿下。”暗卫首领无声跪在身后,“慕容国师派人传话,问边境布防图的进展。”
萧景珩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告诉师父,大靖镇北将军防守严密,还需时日。”
暗卫首领迟疑片刻:“国师似乎……不太信。”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萧景珩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去准备马车,我要出城。”
“殿下,这个时辰——”
“需要我重复第二遍?”
暗卫首领立刻低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驶出北凛都城,向着两国边境的方向疾驰。马车内,萧景珩换上了一身寻常商贾的锦衣,腰间配着看似装饰的软剑,手中依旧握着那支玉簪。
他在赌。
赌她会对“阁主与将军”这两个关键词产生好奇。赌她即便怀疑是陷阱,也会因为涉及姐姐的身份而冒险前来。更赌那晚别院中的情意,并非全是酒后的幻觉。
同一时刻,大靖皇宫,沉香阁。
沈云晦坐在梳妆镜前,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金属管。火漆上的残月楼阁印记,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低声自语。
三日前,这只异种猎隼直接穿透了暗影阁设在京郊的三重防线,精准地将密管投进了她在宫中的密室窗口。如此嚣张又精准的传信方式,只有月下阁能做到。
而信中的内容,更是让她心惊。
“事关‘阁主’与‘将军’”——萧景珩知道多少?他知道姐姐是镇北将军?知道她是暗影阁主?还是……他已经猜到了她们是双生子?
“阿晦,还没睡?”沈云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即推门而入。
她刚结束御书房的军务会议,一身银甲未卸,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淬炼出的英气,却又在看向妹妹时化作满眼温柔。
“姐姐。”沈云晦迅速将金属管藏入袖中,起身迎上去,“今日朝中可还顺利?”
“丞相那老狐狸又提了裁减军费的事,被父皇当场驳回了。”沈云昭解开肩甲,随意扔在椅背上,走到妹妹身边坐下,“你呢?暗影阁近日可有异动?”
沈云晦沉默片刻,还是将密管取出,递了过去。
沈云昭接过,只看了一眼火漆印记,眼神骤然锐利:“月下阁?萧景珩?”
“他约我三日后,子时,京郊落霞别院独晤。”沈云晦声音平静,指尖却微微发凉,“信中说,事关‘阁主’与‘将军’。”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姐妹二人同样精致却气质迥异的脸庞。沈云昭盯着那枚密管,良久,缓缓开口:“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沈云晦抬眸,眼中是罕见的执拗,“姐姐,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什么,这约见就是试探。若我不去,反而坐实了他的猜测。届时他若将消息散播出去——”
“那就杀了他。”沈云昭的声音冷如寒铁,“在北疆战场,我有三次机会可以取他性命,都因战局考量留了手。若他敢威胁到你,我不介意亲自去北凛都城走一趟。”
沈云晦心头一暖,握住姐姐的手:“姐姐,我不是当年需要你保护的小女孩了。暗影阁是我一手创立,江湖风雨我也闯过。萧景珩……他既然用这种方式约见,而非直接揭发,说明他也有所顾忌。”
“顾忌?”沈云昭冷笑,“阿晦,你别忘了,他是北凛皇子,是月下阁主。他的师父慕容寒山,是害死外祖父、导致北疆战乱十年的罪魁祸首。他们师徒二人,手上沾了多少大靖将士的血?你和他之间——”
“隔着国仇家恨。”沈云晦接过了话,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四岁那年,她和姐姐在御花园初见。那时她刚从宫外被接回,因为体弱多病、性格孤僻,被其他皇子公主排挤。只有姐姐,那个明明也只大她一刻钟,却已经会蹲下来替她系好散开衣带的姐姐,牵起她的手说:“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父皇母后从未因她是双生子中的“不祥”而苛待,反而加倍疼爱。他们默许姐妹俩互换身份玩耍,亲自为她们挑选武学师父和医道老师。暗影阁和天机阁,表面是姐妹俩私下创建,实则是父皇母后授意,为的是给她们留下足以自保、甚至改变朝局的力量。
她们是在爱里长大的。正因如此,当知道北凛慕容一脉与沈氏皇族有血海深仇时,那份恨意才格外深刻。
可萧景珩……
沈云晦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鬼市险境中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是别院月下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炙热,更是那枚至今藏在她枕下的、他赠的玉佩——哪怕后来知道那可能是毒计的一环,她也舍不得毁去。
“姐姐,”她睁开眼,眼神清明,“我会去。但我会做好万全准备。暗影阁精锐会潜伏在落霞别院三里之外,若情况有变,我会立刻发出信号。此外……我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沈云昭盯着妹妹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从小看着温顺,骨子里比谁都倔。”
“像姐姐。”沈云晦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不像我。”沈云昭摇头,眼神复杂,“若是我,根本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阿晦,你心软了。”
心软了吗?
沈云晦没有回答。她只是重新收起密管,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星空。
三日后,京郊落霞别院。
子时未至,沈云晦已独自站在别院后山的观景亭中。她没有穿宫装,也没有着夜行衣,而是一身简单的素白襦裙,外罩青色披风,长发仅用一根木簪绾起,宛如寻常江湖女子。
但暗处,三十六名暗影阁顶尖杀手已布下天罗地网。三里外,更有沈云昭亲自率领的三百禁军精锐待命。
她在赌,赌萧景珩不会带大队人马。赌这场约见,真是“独晤”。
夜风掠过山岗,带来深秋的寒意。就在子时更鼓敲响的瞬间,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亭外十步之处。
萧景珩。
他果然是一个人。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长发高束,褪去了平日里伪装出的纨绔浪荡,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柄入鞘的利刃。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和那双此刻正紧紧锁住她的桃花眼。
四目相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山风呼啸而过,卷起落叶沙沙作响,却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可怕。
“你来了。”最终还是萧景珩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沈云晦静静看着他:“月下阁主相邀,提及‘阁主与将军’,我岂敢不来。”
这个称呼让萧景珩眼神暗了暗。他往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她五步处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不会引发她立刻攻击的安全距离。
“我知道你是暗影阁主。”他开门见山,目光灼灼,“我也知道,镇北将军沈云昭,是你的双生姐姐。”
沈云晦瞳孔微缩,袖中的手指瞬间握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所以?萧殿下今日约见,是要用这个秘密要挟大靖?还是准备以此向你师父邀功?”
“我要挟你做什么?”萧景珩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阿晦,若我真想对你不利,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一个人。月下阁顶尖杀手七十二人,足够将这座山围得水泄不通。”
“那你为何而来?”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往前又迈了一步,这次只隔三步。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三件事。”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第一,我是北凛三皇子萧景珩,也是月下阁主。我的师父,是慕容寒山。”
沈云晦冷笑:“这些我早已查清。”
“第二,”萧景珩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清晰,“那晚别院中我对你说的话,句句是真。我心悦你,从第一次在江湖遇见你开始,从不知道你是公主还是阁主开始,这颗心就不受控制了。”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沈云晦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痛楚,看着这个本该是她死敌的男人,此刻却像是捧着一颗真心跪在她面前。
“第三,”萧景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颤抖,“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国仇,家恨,立场,身份……每一样都足够让我们刀剑相向。我师父已在布局,他怀疑‘公主’与‘将军’是同一人,若他确认你们是双生子,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你们,毁掉大靖。”
他往前最后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一臂距离。
“阿晦,”他唤她的名字,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我今日来,不是要你回应什么,更不是奢望我们能有什么结果。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萧景珩这辈子做过许多违心之事,说过许多违心之话,唯独喜欢你这件事,是真的。”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支白玉簪,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这簪子,是我在鬼市买的。当时只觉得这点红像你,清冷又明艳。现在……”他苦笑,“现在只觉得,它配不上你。”
沈云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理智在尖叫,提醒她眼前的人是敌国皇子,是慕容寒山的徒弟,是所有悲剧的潜在推手。可她的心,却在看到他眼中那片深沉的痛楚时,狠狠揪紧。
“萧景珩,”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姐姐的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吗?”
萧景珩脸色一白。
“永昌十二年,北凛犯边,慕容寒山设伏断粮,三万将士困死苍狼谷。我外祖父,当时的镇北大元帅,为掩护残部突围,身中二十七箭,力战而亡。”沈云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尸首被悬于北凛关隘曝晒三日,是我父皇亲自带兵抢回来的。回来时,已经面目全非。”
她抬起眼,眼中是水光,更是冰霜。
“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我?萧景珩,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国界,还有血海深仇。你喜欢我,那你能背叛你的国家吗?能杀了慕容寒山为我外祖父报仇吗?能放弃争夺北凛皇位、放弃你这些年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萧景珩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知道答案——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看,”沈云晦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所以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
她转身要走,衣袖却被猛地拉住。
萧景珩的手攥得极紧,指节泛白。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情绪。
“如果……如果我愿意试着去改变呢?”他声音嘶哑,“如果我愿意用我的方式,去终结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仇恨呢?”
沈云晦回头,对上他的眼睛:“你的方式?”
“慕容寒山必须死。”萧景珩一字一顿,眼中第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北凛的皇位,我也必须争。只有我坐上那个位置,才有可能扭转两国死敌的局面。阿晦,给我时间,也给我一个机会——”
“然后呢?”沈云晦打断他,“等你登基,等你肃清朝野,等你能做主和战?那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这期间,我姐姐要在北疆流多少血?大靖的将士要死多少人?”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萧景珩,喜欢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抵消仇恨。今日你肯来坦白,我承你的情。但从此以后,你我便是真正的敌人。战场若相见,不必留情。”
说完,她再不看他一眼,转身踏入夜色。
萧景珩站在原地,掌心空空如也,那支玉簪不知何时已被她拿走。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里满是苍凉。
“敌人……”他喃喃重复,“也好。总好过陌路。”
山风再起,卷起满山落叶,将方才那场短暂摊牌彻底掩埋。而远处京城的方向,皇宫的灯火依旧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