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韩元的“正义”尘埃落定后，李贤洙的世界并没有恢复平静。
相反，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最初几天，是一种诡异的、被抽空后的平静。身体像被彻底清洗过，轻飘飘的，思绪迟缓，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按时去学校，坐在最后一排，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隧道那头传来，模糊不清。他看见金瑞妍回头看他，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那道目光。他不能，也不敢再把她牵扯进来。张在元的警告和那支注射器一样，冰冷地扎在他的生命里。
崔敏俊在走廊上遇到他，脚步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复杂，最终也只是匆匆点头，擦肩而过。李贤洙理解，甚至感激这份沉默的疏远。围绕着他的空气已经成了毒沼，任何靠近的人都可能窒息。
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带着这副被污染的空壳，麻木地活下去，或者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腐烂。
但魔鬼的租金，远不止一次性的注射。
第一次“呼唤”，是在一个数学课上。老师在讲解复杂的概率分布，公式和曲线在他眼前晃动。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深入骨髓的酸痒从脊椎深处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难忍受。像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他的血管里、骨髓里缓慢而执着地爬行、啃噬。他的笔“啪”地掉在桌上，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冷汗顷刻间湿透了后背的衬衫，眼前阵阵发黑，老师的讲解声变成了嗡嗡的噪音。
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阵可怕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空虚和渴望。那渴望如此具体，如此强烈，清晰地指向几天前被强行注入他血液的东西。它不再是被外力强加的痛苦，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咆哮着要得到满足的怪物。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世界缩小成他与体内那只无形魔鬼的角力场。直到下课铃响，那阵可怕的“呼唤”才像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他瘫在座位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了。那支注射器留下的，不只是一次性的化学反应，而是一颗活的、会周期性苏醒的种子。
周期，像精准的酷刑计时器。
李贤洙开始暗中记录。不是用笔，而是用身体感受。那种被啃噬的空虚感，大约每隔36到48小时就会准时来袭，像设定好的闹钟。起初症状轻微：莫名的烦躁，注意力难以集中，轻微的寒战或出汗。他会立刻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洗脸，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压下去。
但魔鬼在成长。
第二次、第三次“呼唤”越来越猛烈。症状在升级：剧烈的肌肉酸痛，尤其是腿部和背部，像是被钝器反复击打过；骨头里透出的寒意，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也让他冷得牙齿打颤；随之而来的又是燥热，汗出如浆；恶心，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腹泻和剧烈的腹痛交替折磨。最可怕的是那种精神上的崩溃感——无缘无故的恐惧、焦虑、绝望像黑色的潮水淹没他，对什么都失去兴趣，只有对那种能平息一切痛苦的“东西”有着病态的、吞噬一切的渴望。
他的“记录”变成了一张扭曲的时间表，刻在他的身体和逐渐崩塌的精神上。为了应对，他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去药店买来各种非处方的止痛药、止泻药、维生素，混着大量廉价的咖啡因饮料吞下去，试图欺骗自己的身体。效果微乎其微，反而让他的胃像被灼烧一样疼痛。
他开始频繁地“生病”请假，脸色越来越差，眼窝深陷，体重急剧下降。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同学看他的眼神从好奇变成了隐约的嫌恶和躲避，流言蜚语在暗处滋生——“看，果然是堕落了”、“自己碰了那种东西，活该”。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发病”，他都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个想要爬向朴大浩、甚至爬向张在元，只为换取片刻解脱的、卑贱的自己。耻辱感和求生欲在体内疯狂厮杀。
而就在这地狱般的循环中，那个“诅咒”开始显现出它狰狞的另一面——超忆。
起初，他只是觉得在毒瘾引发的剧烈生理痛苦和混乱中，某些过去的片段会不受控制地、极其清晰地蹦出来。比如，他会突然无比真切地“闻到”注射那天巷子里垃圾的酸腐味混合着朴大浩身上的烟味；“看到”注射器针尖在昏黄路灯下那一点寒芒的精确反光角度；“听到”张在元在咖啡馆后巷说“项圈”时，最后一个音节微微上扬的语调。
他以为这只是药物导致的幻觉或记忆错乱。
直到第四次“发作”。那是在深夜的半地下室，剧烈的骨痛和寒意让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意识在痛苦的漩涡边缘挣扎。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拼命回想面试那天，试图用分析张成焕每个表情细节来对抗身体的崩溃。
突然，就像颅内某扇紧锁的门被痛苦的洪流冲垮了——
不是回想，是“重播”。
会议室的景象毫无预兆地、完整地、带着全部感官细节地在他紧闭的眼前展开。不是模糊的片段，是超高清的、环绕立体声的、甚至带着当时空气温度和气味记忆的全景再现。
他“看”到了张成焕右手小拇指指甲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豁口； “听”到了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时，因用力不匀而产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沙…沙…嚓”的节奏； “闻到”了红木长桌被打蜡后残留的、混合着某种柑橘调香薰的淡淡气味；甚至“感觉”到自己当时因紧张而微微弓起的脚趾，在廉价帆布鞋里挤压的触感。
更可怕的是，这些细节不是静态的。它们随着他“重播”的进度条流动、关联。他“看到”张成焕在听到他质疑程序公平时，转笔的右手无名指曾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这个微动作与他瞳孔瞬间的收缩完全同步，发生在他搁下笔发出“咔哒”声之前的0.3秒（这个时间感莫名清晰）。而当他提到“捐赠方重叠”时，副校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张成焕，这个眼神交换持续了大约0.8秒，随后副校长才调整了僵住的微笑。
这些细节，在当时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但现在，它们被某种力量从记忆的深海底部完整地打捞上来，强迫他观看，分析，串联。
痛苦似乎暂时被这种诡异的精神暴走压制了，但另一种恐惧攫住了他——他的大脑，好像坏掉了。它不仅记录了所有事情，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记录了所有事情的一切细节。而现在，在身体极度痛苦的冲击下，这个失控的数据库正在被野蛮地打开，随机倾倒出令人窒息的海量信息。
这不是天赋。
这是伴随毒瘾而来的、另一种形态的诅咒。
他瘫在地上，在冰冷和剧痛中，却因为脑海中不受控制喷涌的、无关紧要的庞杂细节而濒临精神崩溃。儿时母亲围裙上一个油渍的形状、转学第一天走廊地砖第七排第三块上的细微裂缝、金瑞妍某次说话时左耳垂上一颗小痣随着她转头在光线下的明暗变化……无数碎片化的记忆，不分轻重，不分时间顺序，汹涌地撞击着他的意识壁垒。
身体里住进了毒瘾的魔鬼。
脑海里则苏醒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暴走的记忆恶魔。
它们彼此撕咬，又以他的痛苦为食粮。
李贤洙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汗水、泪水或许还有失禁的尿液混合在一起，但他已无力顾及。
窗外，首尔的夜空依旧被霓虹点亮，璀璨而冷漠。
窗内，一个少年的世界，正在被体内的双重魔鬼，一寸寸吞噬殆尽。
而在这极致的黑暗与混沌深处，一点冰冷而锐利的东西，如同被磨砺的刀尖，正在悄然成型。那些不受控制涌出的记忆碎片里，除了痛苦，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些被忽略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
只是此刻，他还无力抓住它们。
他首先得学会，如何在这双重地狱里，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