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低矮的木门发出冗沉的低鸣,一缕清润的草木香混着微涩的药香从背篓里飘了出来。
秀英婆婆扶着门框的手先探进来,指节糙得像老竹根,攥着背篓背带的指腹还沾着点草叶的青汁。
她没急着迈步,左脚先抬起来,脚后跟往门槛上轻轻一蹭,“簌簌”两声,鞋底沾的厚泥块顺着木门槛滑落在门外,溅起几点细碎的泥星;背篓在她肩头晃了晃,里面的茜草和蓼蓝跟着撞了撞,香气又浓了几分。
秀英婆婆刚跨过门槛,拢着碎发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她原本微弯的腰背下意识挺直,眼角的皱纹绷了绷,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诧异——视线死死黏在堂屋前墙的木质扶梯上,那抹蓝色工服身影。
木质扶梯的最后两级台阶上,林云微半弓着腰站得稳稳的,上身贴在斑驳的外墙上。一手攥着根崭新的铜芯电线,拇指按住墙面上的电线接头处;另一只手捏着卷黑色电工胶布,指尖正顺着两根电线的连接处细细缠绕,将胶布层层叠叠裹得紧实。
扶梯底下,苏映溪仰着头看着林云微,双手紧紧扶着梯身,掌心扣住木棱,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浅白。
地上散乱着一捆老化的旧电线,外皮布满龟裂的细纹,不少地方已经脱皮露出发黑的铜丝,线身上积着厚厚的黑色灰尘,周围地面还有细碎的电线皮碎屑。
看着眼前的一幕,秀英婆婆眉头紧锁,眼皮褶子皱了起来,轻轻撇了撇嘴,斜着头连带着额前的碎发都晃了晃。
沙沙——
耳边传来一声轻细的竹篾碰撞声,秀英婆婆立刻转过头——只见龙眼树下,大爷盘腿坐在小马扎上,后背抵着树干,手里两根青黄竹篾交叉翻飞。脚边堆着打磨光滑的主篾、稻草捆着的细竹丝,一把发亮的篾刀沾着新鲜竹屑,旁边的竹编绳器缠着半截粗竹绳。
身前地面上,半成型的竹制品摊着——双层网状底向上翻卷出弧形框沿,四角四根粗竹篾向上延伸,顶端拧着结实绳结,悬挂的轮廓已然分明。
秀英婆婆快步走上前,揪住了大爷的耳朵:“啧——你真行!”
大爷瞬间疼得龇牙咧嘴道:“秀英,今天衣服我也洗了,菜也浇了,待会马上去做饭!咱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秀英婆婆挑眉道:“这丫头怎么回事?”
“今天是她自己拎着电线来的,跟我没关系啊!她自己说我们年龄大了,爬上爬下容易出事,电线老化指不定哪天就着了,苏老师娇生惯养又不会做这些。她说这些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所以就……”
秀英婆婆的眼神不自觉地上下打量着林云微,轻轻眨了眨眼,眼眶慢慢泛红,眼神从锐利变得柔和,眉头舒展,眼尾微微下垂。睫毛颤动,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放松,嘴唇微张却没说话。
蝶衔春来暖锦丝——你的梦由我来织~
清甜的歌声突然从苏映溪的牛仔裤口袋里飘出来,尾音带着点软糯的拖腔。苏映溪慌忙松开了扶着扶梯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接听道:“喂,你好?”
“真的?他愿意研发了?”
苏映溪瞳孔猛地放大,原本柔和的眼神里满是错愕,下意识松开另一只扶着木梯的手去捂嘴惊呼。
砰——
木梯猛地向后一倾,林云微吓得张大了嘴巴,重心已失,整个人顺着梯身向后倒去。苏映溪刚转头,后脑勺就被重重一压,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带着蹲坐在地。林云微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在她头顶,双手下意识乱抓,指尖只扫过冰凉的墙面,最终两人一起摔在泥地上,梯身“哐当”压在旁边,扬起一阵细尘。
刚落地,一声轻细的“噗——芜~”从林云微身上传来,放屁的同时她牙关紧咬,囧得闭上了双眼。
苏映溪被压得脑袋嗡嗡响,原本因震惊圆睁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圆,眼白泛着懵圈的光;鼻子被压得微微皱起,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他的脸憋得通红,一把推开林云微怒道:“你屁股塞我嘴里了,还放屁那么臭!”
林云微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脸颊瞬间红到耳根。眼尾快速瞟了苏映溪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嘴角强撑着不服气的弧度,却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声音越来越小:“你胡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谁让你不扶好,还在我后面!”
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映溪的手机此时正躺在地上,屏幕上的计时数字跳到「00:12」,而且还在继续跳动。手机此刻传来一声惊呼:“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姑娘啊,我儿子经验少,难免粗鲁,难为你了!”
苏映溪揉着发懵的后脑勺,瞥见地上亮着的手机,眼睛一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指尖刚碰到手机壳就猛地攥紧,指腹蹭掉屏幕上的泥点。他的后背都绷得笔直,连被踩乱的头发都顾不上捋,用力地跺了跺脚,捡起手机边走开边解释道:“爸!你说啥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秀英婆婆看着旁边地上歪着的木梯,又瞥了一眼林云微,原本泛红的眼眶收了收道:“毛手毛脚的,仔细摔坏我的梯子!”
大爷也赶紧放下竹篾跑过来,挠着头帮林云微拍掉身上的泥:“阿妹,没摔着吧?”
林云微目光触到秀英婆婆脸上的瞬间,猛地低下头,便顺势弯腰扶起木梯,轻轻将梯子靠墙放置在屋檐下。刚一转身,双手就接住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那是秀英婆婆递过来的背篓,林云微十分疑惑地看着秀英婆婆,她却默不作声,直到转身走开时才命令道:“跟过来!”
大爷抬起头,鼻翼轻轻颤动着,眼皮耷拉的褶子掀开了莹莹亮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冲着林云微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林云微抱着背篓跟着秀英婆婆走到院心,只见秀英婆婆从龙眼树根下取来一个印着“双胞胎”字样的蛇皮袋,将它平整铺在青石地板上吩咐说:“倒!”
林云微抬手扶住背篓边缘,手腕轻轻一倾,红褐色的茜草块根带着些许泥土滚落,紧接着是青绿色的蓼蓝茎叶,一褐一绿铺在蛇皮袋上,界限分明。
秀英婆婆蹲在旁边,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块粗壮的茜草根,指着院角的水桶说:“这是茜草,选出来,泡半个时辰去泥后再切片。”
秀英婆婆又指着一株蓼蓝道:“这是蓼蓝,不沾水,枯叶烂梗都摘干净!这些都是制作染液的原料,别有杂质,你先分堆选好,明天晒过再处理!”
林云微点点头,也蹲下身,指尖顺着原料堆轻轻拨弄——先把茜草根里混杂的几株蓼蓝挑出来,归到另一侧;再捡起茜草根上附着的大块泥土、枯烂的须根,随手丢到院角的废料堆里,把茜草和蓼蓝分别码成两小堆,动作轻柔却麻利。
秀英婆婆起身走向院外,林云微刚分拣完毕,她便抱着两个圆形竹簸箕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林云微便说:“来帮忙!”
秀英婆婆把两个竹簸箕往青石台上一放,簸箕里的茜草块根晒得表面干透,泛着沉稳的红褐色;蓝靛草茎叶发蔫却仍带青润,脉络清晰。
“茜草待会煮,蓝靛草,你来捣!”
秀英婆婆话音未落,林云微已跟了过来,她识趣地拎起墙角的石臼和木杵,只见木杵顶端磨得光滑发亮,石臼内壁沾着浅浅的青褐色痕迹。
林云微忙扶住石臼,抓满一把蓝靛草塞进臼中,双手握住木杵顶端,手臂发力向下捣去:“咚!咚!”沉闷的声响撞着空气,青绿色的茎叶在臼底渐渐碎裂,清涩的汁液顺着臼壁渗出,混着碎叶粘在杵上。
“捣得烂点,用点力,别跟没吃饭似的!”在秀英婆婆的叮嘱下,林云微越发自信,木杵落下的节奏又稳又快。
这时,苏映溪握着手机从院外走来,眉头微蹙,声音压得偏低却难掩急切:“爸,之前说好了,比赛结果出来之前,不干涉我……”
他走到堂屋前门口,顺势蹲下身,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青石地板旁的青草,指尖捻着草叶轻轻薅着,碎草屑落在脚边。
林云微捣到茎叶几乎成泥,秀英婆婆才叫停:“够了。”
秀英婆婆从墙角拿来一小袋石灰,抓了几把撒进石臼,用木杵反复翻拌道:“撒石灰能帮助蓝靛草发酵,匀实了铺在竹席上等三天,颜色变深就成!”
说完,她又抬眼冲林云微吩咐,“去堂屋把靠墙的大锅拎出来,洗净晾干,准备煮茜草!”
林云微忙点点头,从苏映溪身边经过,却没有看他一眼道:“马上!”
“爸,我真的不需要了,我有自己的想法!”苏映溪边通话边无意识地薅着脚边的草根。没一会儿,草被他拔干净了,他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扔了出去——石子正好砸中端着锅从堂屋走出来的林云微,她刚抬起脚跟想迈步,脚踝就被石子砸中,导致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哐啷——
锅盖飞出一米,在地上咕噜噜一圈后才停住。林云微的脸贴在沾满黑灰的锅身上,整个脸都黑了,“好痛!”
秀英婆婆瞪大眼睛,正怒不可遏地盯着苏映溪,双拳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浑身止不住战栗。
苏映溪看见了秀英婆婆的目光,害怕得猛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边加快脚步走开边说:“爸,要不你还是展开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