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几,一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笔法古拙的“典”字,墨色浓重,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面容枯槁,气息悠长,仿佛与这静室融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老者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清澈,如同孩童,却又蕴含着阅尽世事的沧桑与智慧。目光落在朱无视身上,带着一种平和而透彻的打量。
“大师。”引路的中年人对着老者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人带到了。”
老者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朱无视脸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层粗陋的伪装,直视他的灵魂深处。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古寺晨钟: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神坛无主,明灯将熄。今有迷途之子,身负宿慧,当承此任,续我法脉,光耀典寺,为万民祈福。”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在宣读神谕。
引路的中年人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双手捧到朱无视面前。那是一袭同样质地的灰色道袍,但细看之下,其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衣料也明显更为细腻挺括。
“请尊者更衣,随我开展登坛大典。”中年人声音低沉。
朱无视沉默着。他知道,这看似平和的仪式,这看似慈祥的老者,都是杨顺成庞大计划中精心安排的一环。这老者的身份,必然是教中德高望重、足以服众的元老,他的“认可”,就是朱无视身份合法性的基石。这更衣,便是他褪去旧壳,披上“圣师”伪装的开始。
他没有犹豫,接过那件灰色的道袍。入手微凉,质地柔软。他就在这狭小的静室里,背对着老者和中年人,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满泥泞、散发着汗馊味的苦力短褐。当那件象征着“明灯尊者”身份的灰色道袍披上身时,一股沉重的、混杂着神圣与亵渎的奇异感觉瞬间笼罩了他。道袍宽大,掩盖了他原本瘦削的骨架,带来一种陌生的、带着枷锁的“威严”。
老者看着换装后的朱无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透露着一种或许是洞悉,或许是悲悯,或许只是完成任务的平静的神情。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那巨大的“典”字下方,从一个古朴的木匣中,取出一顶同样质地的灰色法冠。法冠样式简朴,只在正前方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有幽光流转。
老者双手捧着法冠,走到朱无视面前。
“低头。”
朱无视依言微微低下头。那顶象征着典教寺最高神权的法冠,被老者庄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瞬间,一股冰冷的重量压在了头顶,那颗黑色的石头紧贴着他的额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凉感,恰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通过这块石头,试图窥探他的意识。
“从此刻起,你便是‘明灯尊者’,典寺之主,万民之师。”老者的声音在小小的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催眠般的魔力,“当持慈悲心,行光明事,以身为灯,照破迷惘,护佑众生,祈福辽国。”
“护佑众生,祈福辽国……”朱无视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八个字,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讽刺感几乎让他笑出声来。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额前垂下的几缕湿发,看向老者。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新晋“圣师”应有的茫然与恭顺,但在那平静的冰层之下,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涡流。
老者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向静室门口的路。引路的中年人躬身道:“请尊者移步弘法殿,受教众朝拜。”
朱无视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香烛、尘土和草药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宿命的沉重感。他迈开脚步,踏出了这间将他推上神坛的静室,走向那条通往大殿的、昏暗而狭窄的通道。灰色道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
通道尽头,便是弘法殿的侧门。
引路的中年人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瞬间从门内汹涌而出,冲撞着朱无视的耳膜!那不是欢呼,不是喧哗,而是成千上万人同时发出的、低沉而虔诚的诵经声!如同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又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轰鸣!
“典兮昭昭,法兮浩浩,佑吾生民,福泽北辽!”
单调、重复、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声浪汇聚在一起,在宏伟空旷的殿宇中激荡回响,震得脚下的青砖都在微微颤抖!
门内,是无边的黑暗和攒动的人头!
巨大的弘法殿内,竟未点燃几盏灯火。只有大殿最深处,一座高耸的祭坛上方,悬挂着一盏巨大的、形制奇特的青铜油灯。灯焰只有豆大一点,昏黄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成为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点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祭坛模糊的轮廓,一个巨大的、同样由青铜铸造的“典”字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祭坛之下,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他们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密密麻麻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紧贴着青砖,身体随着诵经的节奏微微起伏。所有人都穿着深色的、样式统一的粗布袍服,如同汇入黑暗海洋的无数水滴。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无数模糊的脊背和后脑勺,汇成一片起伏的黑色浪潮。他们口中发出的诵经声低沉、整齐、麻木,带着一种被催眠般的狂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浓烈的汗味、劣质灯油燃烧的油烟味、还有无数人呼吸汇聚成的浑浊气息,混合着那震耳欲聋的诵经声浪,形成一股沉重粘稠、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狠狠撞在刚刚踏入殿门的朱无视身上!
他脚步猛地一顿!
眼前这景象,这无边黑暗、这攒动人头、这震耳欲聋的声浪、这浓烈浑浊的气息……瞬间将他吞噬!他仿佛不是踏入了供奉神明的殿堂,而是闯入了地狱深处,万鬼齐喑的深渊!那祭坛上微弱摇曳的灯火,不是希望,更像是绝望深渊中,引诱飞蛾扑向毁灭的最后一点磷火!
他头上的法冠沉重冰冷,身上的灰色道袍如同枷锁。额心那颗黑色石头紧贴着皮肤,那冰凉感此刻却变得灼热,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这殿宇中弥漫的绝望、麻木与狂热的能量。
“请尊者登坛,引领众生,诵经祈福。”引路的中年人站在他身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浩大的诵经声浪。
朱无视的目光,越过无数匍匐的脊背,投向祭坛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黑暗。他的心脏在道袍下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恐惧?不,那早已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此刻充斥他胸腔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兴奋,一种亵渎神圣的扭曲快意,一种手握权柄、即将搅动这绝望之海的冰冷疯狂!
他缓缓抬起脚,迈过了那道分隔内外世界的门槛,踏入了这无边黑暗的殿堂。
脚步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诵经声浪里。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暗深处唯一的、微弱摇曳的光源——祭坛。
脚下是无数匍匐的脊背,如同踏着尸山前行。诵经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水,冲击着他的耳膜,震荡着他的灵魂。那整齐划一、麻木狂热的“祈福北辽”之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心中最深的伤口。
他登上了祭坛。祭坛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冰冷坚硬。脚下是那个巨大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青铜“典”字图腾。头顶上方,那盏巨大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焰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扭曲变形的光影。
他站在祭坛中央,站在了这黑暗之海唯一的“灯塔”之下。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下方那一片无边无际、在昏暗中起伏攒动的黑色人海。
诵经声并未停止。无数道目光从低伏的姿态中抬起,投射到他身上。那些目光浑浊、麻木、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盲目的期待和狂热,聚焦在他这位新登坛的“明灯尊者”身上。他们在等待“神谕”,等待“光明”。
朱无视的目光扫过下方。在祭坛边缘的阴影里,他看到了引他进来的那个中年人,看到了几个同样穿着灰色道袍、但袍角绣着更复杂银纹、气息明显不同的人——那是教中的核心执事,是杨顺成安插的眼睛。其中一道目光尤为锐利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身上扫视,带着审视和警告。
他缓缓抬起双手。这个动作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下方那如同闷雷般轰鸣的诵经声浪,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开始迅速减弱、平息。整个宏伟空旷的大殿,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无数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死死地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开启神坛的第一声圣音。
朱无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浓烈的汗味、油烟气,还有……绝望的味道。他闭上眼,仿佛在感受,在酝酿。额心那颗黑色石头紧贴皮肤,冰凉依旧。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深处那两点永不熄灭的毒火,被强行压制下去,覆盖上一层悲悯、平和、如同古井无波的“圣光”。
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平和力量,如同温暖的泉水,流淌进每一个疲惫麻木的灵魂:
“典兮昭昭……”
“法兮浩浩……”
他吟诵着那熟悉的经文开篇,语调舒缓悠长,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韵律。下方的教众如同听到了指令,立刻齐声跟随,巨大的声浪再次汇聚起来:
“典兮昭昭——法兮浩浩——”
声浪比之前更加整齐,更加洪亮,带着一种找到主心骨的狂热。
朱无视的声音继续引领着,平和而充满力量:
“众生皆苦,迷途未晓……”
“典法如灯,照破昏晓……”
教众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众生皆苦,迷途未晓,典法如灯,照破昏晓!”
他站在祭坛之上,沐浴在数万道狂热虔诚的目光中,沐浴在汇聚的信仰之力里。他口中念诵着为韩氏祈福的经文,声音悲悯,如同真正的圣者。
然而,无人看见,在宽大的灰色道袍袖中,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内衬。那鲜血的温热,与他口中冰冷的祷文,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他的目光穿透了这宏伟殿宇的穹顶,穿透了庆阳城铅灰色的天空,死死地锁定在皇城深处,那座高耸着九十九道玉阶的承天殿上。
反复推演了一些方案和路线,朱无视在典寺教的时间也超过了半年有余,半年里他一方面翻阅各种典籍,派人挥着关山的山形地貌,找杨顺成要一些当年封存的线索,最终在陆铮留给他的那卷轴上留下了他认为最可能的路径。
在经历了一次次希望与失望的轮回后,一个相对清晰、风险与机遇并存的路径方案,在卷轴上凝固成型。它未必完美无缺,但已是综合所有碎片信息后,朱无视所能推演出的最可能接近核心的路线。
此刻,东方尚处在一片阴沉沉之中,厚重的铅云低垂,将黎明压得喘不过气,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郁的灰蒙之中。典教寺的晨钟尚未敲响,寺内一片沉寂。朱无视最后一次凝视着案上那布满墨痕、承载着复国野望的卷轴,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无半分犹豫。半年蛰伏策划,无数心血,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