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朱无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手握禁军,权倾朝野,如此重要的典教寺,何须假手他人?更何况……是我,是我这个前朝余孽?”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和意图。
杨顺成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刀锋在脸上划过留下的刻痕。
“为什么是你?”他重复着朱无视的问题,深黑的瞳孔里,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那是深不见底的嘲弄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因为太子需要它,你更需要它,如同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因为你的血海深仇,你的孤注一掷,能把这把刀磨得比我想象的更锋利。宝藏一旦取出,你和太子一人一半。但有言在先,将来太子可以助你在西方边陲复国,不得待在北辽。”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你知道的,这更因为……你的‘身份’。”
“哈哈,我明白了,韩乾自己不敢做,需要假以我手,他为什么这么做?”朱无视皱眉。
“当今在位者腐朽无能,内耗严重,太子雄才大略,一腔热血无处施展,满腹富国强兵之计却无法施展。太子获取资源装配之后,可以扩充疆土,打下一个大大宏伟大业。如今被在位者压制,地位岌岌可危,实在是令人叹息,我要帮他!”杨顺成漠然道。
“你是人是鬼?为何劝韩乾谋反?还要拉我下水?”朱无视坐不住了,今天晚上的谈话十分凶险,他站了起来。
“前朝三太子,朱无视。”杨顺成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念一个早已死去的祭品,“你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烈的毒药。在位者定然不会想到,一个‘已死’的亡魂,一个被新朝踩在脚下的前朝血脉,会在他的眼皮底下,组织一股力量去复仇,去搅局?”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你的仇恨,会像最烈的酒,注入这典教寺的心脏。让它看似温顺的祈祷,变成对当今圣上最恶毒的诅咒!让它安抚流民的手,让它聚拢的工匠,变成开启太子开创基业的基石!也是恢复你朱氏江山的力量!”
他直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冰冷:“而我是太子的亲信,现今的禁军统帅,我需要它‘安稳’,需要它继续为陛下祈福,为太子殿下装点门面,此事太子不宜出面,我也不宜出面,你想想吧!”他特意强调了“太子殿下”四个字,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其隐晦,快得如同幻觉。“我不能碰它。陛下的眼睛,盯着太子,盯着羽林卫禁军,盯着一切可能威胁他的力量。太子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会引来万劫不复的雷霆。”
他再次看向朱无视,目光锐利如刀:“所以,太子需要一个影子。一个藏在神坛帷幕之后,可以替我搅动这潭浑水,却又与我太子、与禁军毫无瓜葛的影子。一个……足够疯狂、足够绝望、也足够有价值的影子。”
杨顺成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是一块令牌。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似某种奇异的黑色金属铸造。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座宏伟的殿堂,飞檐斗拱,细节精妙,赫然正是新朝权力象征——承天殿的微缩!殿宇上方,祥云缭绕,云中隐现一尊模糊的神祇面孔,威严而诡异。令牌背面,则是一圈圈复杂玄奥、如同迷宫般的符文,围绕着中心一个凹陷的、火焰形状的印记。
“这是典教寺教主令。”杨顺成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器物,“持此令,便是万民‘祈福’的化身,便是韩氏新朝在神坛上的‘代言人’。”他指尖划过令牌上承天殿的浮雕,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意味。“明日,会有人引你去典寺总坛。自会有人助你‘名正言顺’地登上神坛。从此,你便是‘明灯尊者’,是引领迷途羔羊的‘圣师’。”
朱无视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令牌上。承天殿!那是韩重进篡位登基之地!是他父皇基业崩塌的象征!更是他血海深仇的源头!如今,他竟然要以“教主”的身份,以“祈福”的名义,去拥抱这刻骨的耻辱?去膜拜这血染的神坛?
一股混合着极致屈辱和毁灭快意的洪流,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高高的祭坛上,身披“圣师”的华袍,俯视着脚下匍匐的教众。他口中念诵着为韩氏祈福的经文,眼中燃烧的却是焚尽一切的毒火!他手中握着的,既是韩重进赐予的神权,也是杨顺成递来的毒刃,更是他朱无视撬动这煌煌巨厦的第一根铁楔!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令牌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几乎将血液冻结。他猛地一咬牙,五指如钩,狠狠地将令牌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如同兴奋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处那两点永不熄灭的毒火!
“好。”朱无视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苦力的卑微,只有一片被仇恨和权欲扭曲的、近乎非人的平静与狰狞。“这神坛……在下坐了!关山守卫重重,该如何破局?”
杨顺成看着他紧握令牌、青筋毕露的手,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烧理智的疯狂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满意的微光。那是猎人看到猛兽踏入陷阱时,冰冷的赞许,“你不用担心,到时候自然替你安排!你要做的就是积蓄你的力量,查找宝藏的人选你自己张罗,太子绝不参与!如果你敢泄露任何消息,当心你的狗命不保!”
他端起桌上那碗几乎未动的酒,朝着朱无视虚虚一举。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来自地狱的契约意味。
“愿‘明灯尊者’,为这庆阳城,带来太子殿下期待的‘光明’。”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
朱无视没有动。他只是死死攥着那枚冰冷沉重的教主令牌,如同攥着自己和这座帝都共同的、通往毁灭或是……复仇的命脉。那令牌上乾元殿的浮雕,深深烙印在他的掌心,如同一个屈辱与野心的双重烙印。窗外胡姬酒肆的喧嚣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斗室内只剩下油灯噼啪的爆响,和两个心怀鬼胎者无声的、充满算计的呼吸。
杨顺成放下酒碗,不再看朱无视一眼,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地拉开了房门。门外西市喧闹的声浪和浑浊的气息瞬间涌入,旋即又被隔绝在重新关闭的门扉之外。
“撤!”隔壁的偏间中,十个黑衣人瞬时闪出了门外。
朱无视浑身汗水湿透,但他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紧握令牌的拳头上。指缝间,那黑色金属泛着幽冷的光泽,乾元殿的轮廓棱角分明,硌得他骨头生疼。
他缓缓摊开手掌。令牌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冷、坚硬、沉重。那上面的殿堂浮雕,每一道飞檐,每一根梁柱,都清晰得刺眼。这曾是他朱家江山最辉煌的象征,如今却成了篡逆者韩重进的龙椅,更成了他朱无视必须顶礼膜拜的神龛!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伴随着滔天的恨意,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才将那翻江倒海的屈辱强行压下。
杨顺成的话如同毒蛇,缠绕在他的脑海。
“影子……搅动浑水……身份……”
“你的仇恨是最烈的毒药……”
“太子的眼睛……无处不在……”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他最深最痛的疮疤,也点燃了他最疯狂最炽烈的欲望。是的,他需要力量!需要一条能刺入韩氏心脏的隐秘通道!典教寺,这汇聚了无数流民工匠、江湖侠客,僧侣扎根于帝都最底层土壤的庞然大物,它编织的信仰网络,它掌控的人力物力,正是他现在这孤魂野鬼最渴求的武器!杨顺成看到了他的疯狂和绝望,更看到了这疯狂绝望所能驱动的恐怖破坏力。他朱无视,就是太子用来对付当朝皇上、搅乱这潭浑水的一把刀,一枚淬毒的棋子!
而他,甘之如饴!
棋子又如何?只要能撬动韩氏的基石,只要能染红乾元殿的玉阶,哪怕最终粉身碎骨,他也认了!这教主之位,这顶“明灯尊者”的神冠,就是他朱无视化身毒蛇,钻进韩氏王朝华丽锦袍的第一道缝隙!
他猛地攥紧令牌,冰冷的金属几乎嵌入皮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人性被彻底焚尽,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燃烧着毁灭欲望的毒火。他不再是那个在风沙中跪拜父亲、在茶棚里瑟瑟发抖的落魄皇子,甚至不再是那个在“听涛小筑”手刃恩将的绝望亡命徒。从这一刻起,他是“明灯尊者”,是潜伏在神坛阴影下的复仇之灵!
次日黄昏。细雨如丝,将庆阳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之中。
典教寺总坛并未设在繁华之地,而是位于城西一片靠近城墙的旧坊区深处。这里曾是前朝一处废弃的官仓,如今被典教寺征用改造。巨大的仓房被修缮一新,青砖灰瓦,高墙深院,门口并无华丽装饰,只有两个巨大的、新制的素色灯笼,在细雨中散发出朦胧昏黄的光晕,上面用浓墨写着巨大的“典教”两字。灯笼下,是两扇厚重的、漆成深褐色的木门,此刻紧闭着,透着一股沉肃甚至有些压抑的气息。
朱无视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苦力短褐,在细雨中等候。一个时辰前,一个穿着同样不起眼的灰衣人,无声地出现在他栖身的破庙外,只递给他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便消失无踪。他知道,这是杨顺成安排的引路人。
细雨打湿了他乱糟糟的头发,贴在额角,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看着那两扇紧闭的深褐色大门,看着灯笼上巨大的“典”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那里面,就是他将要踏入的神坛,也是他即将坠入的、更深不可测的深渊。
“吱呀——”
沉重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同样穿着灰色布袍、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探出身来。他眼神锐利,如同鹰隼,快速地扫视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朱无视身上,带着一种不屑的审视后伴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随我来吧,等候你多时了。”中年人声音低沉沙哑,言简意赅,言毕也不待朱无视首肯便朝前带路。
朱无视也不和他计较,当下亦默不作声,跟着他闪身而入。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雨声和喧嚣。
门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那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庭院,地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镜。庭院四周是高大的回廊,廊柱粗壮,支撑着巨大的屋顶。此刻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细雨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沙沙声,更显空旷寂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香烛、尘土和某种草药的气息。
中年人引着朱无视,一路上依然低头不语,脚步轻盈无声,穿过了空旷的庭院,走向正对着大门口的那座最为高大宏伟的殿宇。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乌木匾额,上面用金漆书写着三个气势磅礴,遒劲有力的大字——“弘法殿”。
殿门却是紧闭。中年人走到殿门前,并未推门,而是沿着侧面的回廊继续前行,绕到殿宇后方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推开角门,里面是一条狭窄、光线昏暗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小小的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