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荑是皇子,是皇弟,未来还会是皇父。
他离皇位最近,也最远。
永远就在触手可及之位,永远不可碰触。
圣荑从未觊觎皇位,哪怕圣室皇族再三挑拨生事,想要一个姓圣的天下之主,但也不过是为了逼太渊帝改姓。
不过是觉得安王心软,适合做傀儡。
圣荑不懂这些权斗,但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喜欢政治。
可自被生下,他就是燕国谪星皇帝与朝闻皇帝之次子,太渊帝的弟弟。
就是安王。
母后是复国兴国之主,亲自平叛,光复紫川,重现燕朝正统。又打压胡越,远控三蒙,再收西域之臣,重立册剑之国,兴国六年,谪星盛世,亦是红妆时代。
父皇年少便灭诸国,登基之后,搅了一局天下的浑水,将诸国都陷入战争泥潭,由此致使谪星皇帝北狩,传位太渊,太渊西巡,以至于胡地践阼,父皇由此接不回太子,只迎谪星皇帝入东都。
太渊帝,六岁便从紫川围城中逃脱,并召集兵马,丞相,一路西巡,期间收服西域十国,击退东圣追兵,最后收押胡王,于胡地践阼。
又一年,受元国玉玺,地图,以天朝帝萼之名,收复北元。
二十岁,受朝闻皇帝辞让,为五方之主,天下之皇。
父母,兄长,都是有无数的政绩,圣荑在国子监拿着一本《燕史·谪星本纪》,另一本《东圣·朝闻本纪》。
两本书加起来,翻都翻不完。
更莫说那厚得正好能给他当枕头的《燕史·太渊本纪》了。
也亏了他哥哥太渊,从今之后,再也没有《东圣》《北元》《南海》《中册剑》以及《西域史》、《南洋史》了。
它们都亡国了,但是在书里内容却没少!只是往后这些地方发生的事都会写在《燕史》里罢了!
他的伴读姜如白背着重重的书包,然后只掏出一本《燕史·太渊本纪》。
并在上面放了个天绡为面的垫子,“殿下,当枕头吧,可舒服了。”
父皇母后在幼年之时便是神童,具都少年成名,不到二十已经称帝。
太渊理所应当继承了父母,还有过之无不及。
安王并非愚笨,只是个正常孩子罢了。
但燕国是神裔之国,所有国君,有狂悖者,有疯魔者,昏庸者,却无一个不是惊才艳艳,心智远胜常人。
燕国无比重视天才,尤其是神童。
在燕国,有两种科举,一种是不论年龄的,称为恩科。被燕人视为天资不够才会赴考。
燕人最推崇的,是均灵试。
不论身份,不论贵贱,只要是十二岁以下的孩童,都可考试。
靳墨君因其父商贾身份,本无缘官场,但他参与燕国均灵试,名列三甲。并国之后,东圣也承认均灵试的成绩,他由此进入秋闱,最终成了太渊九年的大理寺卿。
陶君玉,也是均灵试中的翘楚。
百姓大臣皆从均灵试,十二岁为限,而燕氏皇族自有天灵试,六岁为限。
若问上皇最看不惯哪个亲家,那必然是端王母家程氏。
因为当年太渊帝五岁经天灵试,入清明阁九日,与考官对答如流,辩论自如,流传出去自是一段佳话。
而上皇抱着自家乖儿子安王去,哄着人家吃颗糖,别闹着出来,说,“父皇都给你办好了,乖乖的,我们宝宝不怕。”
然后半日功夫不到,清明阁的门就开了。
安王宝宝跑过去抱住父皇的腿,“糖吃完了,还要。”
上皇生气,他自然不会气亲生的宝贝儿子。
毕竟自家儿子什么水平,他能不知道吗?
他气天灵试的主考官,收他送的礼,还不给他儿子放水!
上皇抱着儿子去找上后告状,要她惩治那个主考官程灏。
上后哪有脸去?
她身后还跟着程灏退还回来的千斛珍珠,万两黄金呢。
“清高至极!”上皇很不屑,对上后道,“这等臣子要他何用?”
上后道,“和我说什么?和你大儿子说去!”
“让太渊帝授意程家给滟滟放水,你敢去说么?”
父皇自然不敢,只能生闷气,直到程妃许嫁,议亲的时候又气了一回。
程家,历代以来都掌管天灵试的判卷。
他们家族,也一直出神童。
颖州案之后,时曦儒被揭开身世,竟是程家子,一切无处可寻,却蛛丝马迹竟都对应得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程妃自幼以才女之名闻名金泠,十余岁便立志修燕史,成婚之前写的《破夜录》已成为史学研究的惊世之作,阐述了谪星皇帝的盛世六年,是如何绚烂短暂,如流星,似昙花,一现于幽夜。
划破永夜,照亮人心,激荡希望。
便是那六年红妆时代的意义。
母后很推崇她的才学,于是在议亲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程家是如何看不上她的儿子的。
“程家的女婿,子妇,都是有才学之人。”
“臣怕这桩婚事,不会长久。”
程姐姐离开他,带走了霖儿,他的长子。
她们去了紫川,修撰燕史。
程姐姐说,因为他生得太美,怕自己深陷其中,变得不似自己,只能及早抽离。
明明是骗子。
明明是因为在这个家庭,在这个阶层,他们容不下一丁点的不聪明。
或而说,容不下稚嫩,容不下一个正常人。
平庸是罪,超常是正常,正常反而是不正常。
他是安王,但是他不能随心所欲如乐昌。
他还是未来太子之父,所以不能拥有真正的权力。因为不该给朝野以猜想。
他到底厌倦,有避世隐居之意,竟还是为了朝野稳固,继位平稳而忍耐……但最后得到了什么?
“生在帝王家,你享受了天下人的供奉,就不得不忍这高台之上的苦处。”
“可我只是个亲王不是吗?我不是陛下!”
“我没有皇位可坐,我的一切都是那个叫陛下的给的,随他予取予夺!”
“那就把我废了吧,让我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我早该那么做了…”
“哪有为兄的嫌弃弟弟?兄弟自然要相互扶持的,往后父皇母后不在了,你哥哥一定会护着你。”
但是没有。
到底是他不正常,还是这个家不正常!
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他不会被那般打压,他不会那般惶恐,自我卑下……
他潜意识也在对抗父皇母后,所以他喜欢云瑶欢,也与偶尔与元慕去勾栏听曲,猗楼观舞。
在一个高压时代,太渊之世,对士人阶层的优容与促进,必定打压了贵族。
其中每个人心中都潜藏着痛苦,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发泄。
有的放荡任性不加节制——乐昌公主
有的意志消沉任之沉沦——宁王萧寒
有的博君王欢心,以纨绔之姿消解君王猜忌——慕王元慕
有的寻仙访道,逆来顺受——晞王上官昭
有的,则毫无意志随波逐流——安王圣荑
而除了这些行为上的发泄,还有自虐与虐他人:一种移情一般的发泄,对比自己低的阶级施加手段。
比如宁王对骊珠,姜如白对墨儿,乐昌对姜未铭。
沉沦,放纵,淡漠,自污。
他们这些身份尊贵到让帝王瞩目又生疑心的,权力边缘的人,还能有几条保住命,保住此身此刻荣华的路?
不就这些吗?
他与上官昭两相沉沦,溺于情爱,怎么了?
对于妃妾他还有愧疚,但也给了补偿,任之予取予求。
对于宸宫,他与上官昭之关系又未曾公布天下,本来就没碍着别人!
他可能对不起谁,但他一定对得起太渊帝。
“也许,我不配做安王,但你……不配做我哥哥。”
圣荑要将密银链卸下,他要证明没有密银链他照样能活。
他不是燕萼的玩偶,不是他的笼中雀。
敖骄醒了,见他与腕上密银链较劲,深觉何必?
“荑儿,密银链是挣不脱的。”
“若无致金石做的钥匙,根本不能打开。”
圣荑挑眉,“你不是龙王么?你也打不开?”
敖骄嘴角漾出一丝苦笑,道,“当年,大祭司骗我,说燕家驸马都要佩戴密银手链,以证实对公主之心,对燕朝之忠。”
“我对燕朝,何来的忠啊?”
他倒是抓住一切机会表明此心,“我不过是喜欢殿下罢了。”
“便戴上那密银手链…”敖骄低下头,声音低下去,“法力全被密银禁锢,我如同凡人,这才被大祭司所杀。”
他追思起那条手链,“也不知后来那手链去了何处。”
圣荑道,“上面刻着繁密的凤鸟纹?”
敖骄点头。
那是他父皇手上的银链,自他有记忆以来,一刻都不曾离开过父皇。
“我那手链是加了咒术的,不死不脱。”
敖骄想到这一点就皱起了眉,“我死之后,下一个戴密银链的驸马是谁?”
“不会是那个贱人…”
圣荑捂住他的嘴,“阿慈在侧殿,你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