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湘西山区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冬天。
《沉默的河流》剧组在清水溪正式驻扎下来。简陋的村公所被改造成了临时指挥部,几间空置的民房租给了主创团队,更多的人则住在县城,每天天不亮就开车进山。
开机仪式简单而朴素。没有盛大的发布会,没有红毯和闪光灯,只是在清水溪小学的操场上,全体主创和村民、孩子们一起,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祈福仪式。
李牧导演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拿着扩音器,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感谢清水溪的父老乡亲,感谢李老师和孩子们,感谢所有为这部电影付出的人。我们今天在这里,不是为了拍一部多么了不起的电影,而是为了记录一段真实的生活,讲述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他看向顾昭昭:“特别感谢昭昭,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这个故事,选择了林小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昭昭身上。她穿着和林小溪一样朴素的棉衣,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素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该感谢的是我。”顾昭昭说,“是李老师和孩子们的故事打动了我。是清水溪的这片土地接纳了我。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把这份真实和感动,传递给更多的人。”
简单的致辞后,李老师带着孩子们,为剧组送上了他们亲手制作的礼物——用山里的野花和松枝编成的花环。
顾昭昭弯下腰,让一个小女孩为她戴上花环。小女孩的手冻得通红,但动作很认真,很轻柔。
“昭昭姐姐,加油。”小女孩小声说。
“嗯,姐姐会加油的。”顾昭昭握住她的小手,“你也要加油读书。”
开机仪式结束后,拍摄正式开始。
第一场戏,是林小溪初到清水溪的场景。
剧本设定在初冬,和现在的季节正好吻合。林小溪拖着行李箱,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穿着城市里流行的呢子大衣和短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艰难,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不甘。
“各部门准备!”副导演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遍片场。
顾昭昭站在山路起点,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在采风期间,她跟着李老师走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她是林小溪,一个被迫回到故乡、内心充满抵触的年轻女子。
“Action!”
镜头从山路的远景缓缓推进。
林小溪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她拖着行李箱,箱子的轮子在碎石路上磕磕绊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步伐沉重,不时停下来喘气,看向前方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一阵山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林小溪下意识地紧了紧大衣领口,但这个动作在寒冷的山风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她继续往前走。镜头紧紧跟随着她,捕捉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皱眉,抿唇,眼神中的挣扎……
山路很长,拍摄也很艰难。同一个镜头,顾昭昭走了七遍,直到李牧导演喊“过”。
“很好!”李牧看着监视器,“那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那种内心的抵触和疲惫,都表现得非常到位。”
顾昭昭走回来,叶知秋立刻递上热水袋和热茶。
“昭昭,手都冻红了。”叶知秋心疼地说。
“没事,林小溪就是这样的。”顾昭昭捧着热水袋,看向远处的山村,“这才是第一天,以后会更难。”
确实,接下来的拍摄,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艰难。
山区的冬天,天气变幻莫测。有时阳光明媚,但刺骨的寒风让人站都站不稳;有时阴雨绵绵,山路变得泥泞湿滑;最麻烦的是起雾,能见度太低,根本无法拍摄。
为了捕捉真实的冬季光线,剧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往往要等到下午一两点,光线条件最佳的时候才能拍摄几场戏。
顾昭昭的戏份最重,几乎每天都有拍摄任务。为了保持状态,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适应山区的生活:住在简陋的民房里,吃简单的饭菜,每天早起跟着李老师去学校,和孩子们一起上课、做家务。
这种完全的沉浸,让她的表演越来越自然。很多时候,李牧导演都不需要过多指导,她就已经是林小溪了。
这天拍摄的是林小溪第一次给孩子们上课的戏。
教室还是那个教室,但经过了简单的布置,更贴近剧本中的年代感。顾昭昭穿着剧中林小溪的服装——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
“Action!”
林小溪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十三个孩子。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她,眼神中有期待,也有审视。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同学们好,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林。”
声音有些干涩,有些紧张。
一个男孩举手:“林老师,李老师呢?”
“李老师……调走了。”林小溪回答得有些艰难,“以后就由我来教你们。”
孩子们窃窃私语,眼神中流露出不安和不信任。
林小溪深吸一口气,打开课本:“今天我们上语文课,请翻到第三页……”
她开始讲课,但明显能听出生疏和僵硬。她不时看向窗外,看向那条通往山外的路,眼神中充满了逃离的渴望。
“Cut!”李牧喊停,“昭昭,刚才那个看向窗外的眼神,很好。再补一个特写。”
补拍特写时,顾昭昭完全进入了角色。她看着窗外,眼神从最初的渴望,逐渐变成迷茫,最后定格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上。
她知道她想走,但她走不了。责任、愧疚、还有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尚未熄灭的良知,把她困在了这里。
“过!”李牧很满意,“下一场,林小溪批改作业。”
这场戏是夜戏。林小溪坐在简陋的宿舍里,在煤油灯下批改孩子们的作业。灯光昏暗,她的眼睛很累,但批改得很认真。
拍摄时,顾昭昭真的在批改清水溪孩子们的作业——这是她和李老师商量好的,既能保证表演的真实性,也能真正帮助孩子们。
作业本上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字,还有那些天真可爱的错误……
顾昭昭一边批改,一边不自觉地笑了。那笑容很淡,但很真实,是一种被纯真打动的、发自内心的笑。
然后她翻到了一本特别糟糕的作业——字写得乱七八糟,错别字连篇,数学题全错。
她皱眉,翻到封面,是小军的名字。
剧本里,小军是林小溪最早关注的孩子之一。他聪明,但家境困难,要承担很多家务,没有时间学习。
顾昭昭看着那份作业,眼神复杂。有生气,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不努力,是真的没有条件。
她拿起红笔,没有打叉,而是在每个错题旁边,写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字迹工整,解释清晰。
批改完,她在作业本最后一页写了一句话:“小军,你很聪明。如果有不懂的,随时来问老师。”
写完后,她看着那句话,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也许,她改变不了所有。但至少,她可以改变这一个孩子。
“Cut!”李牧的声音有些激动,“太棒了!昭昭,刚才那一系列的表情变化,从笑到皱眉到心疼到坚定,层次分明,情感饱满!这就是我们要的林小溪!”
顾昭昭从角色中慢慢抽离,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场戏拍得很顺,因为她不是在演,她就是在做林小溪会做的事。
拍摄间隙,孩子们常常会围过来看热闹。顾昭昭从不赶他们,反而会利用这些时间,和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想法。
“昭昭姐姐,你演的老师和我们李老师好像啊。”小花说。
“哪里像?”顾昭昭问。
“就是……眼神像。”小花想了想,“李老师看我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好像我们是宝贝一样。”
顾昭昭心头一热,抱住了这个瘦小的女孩。
小军也渐渐开朗起来。在顾昭昭的鼓励下,他开始主动问问题,作业也写得越来越认真。顾昭昭遵守承诺,每天抽出时间单独辅导他。
“林老师,这道题我还是不懂。”小军拿着作业本,有些不好意思。
顾昭昭——或者说,林小溪——耐心地给他讲解。阳光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镜头捕捉着这个瞬间:一个年轻的老师,一个认真的学生,在破旧的教室里,进行着最朴素的传授。
没有煽情的音乐,没有刻意的台词,但那份真实的情感,比任何表演都动人。
“过!”李牧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准备下一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拍摄进度虽然缓慢,但稳步推进。
顾昭昭完全融入了清水溪的生活。她不再需要刻意“演”林小溪,她就是林小溪。早上和孩子们一起晨读,白天上课,晚上批改作业,周末去学生家做家访……
她甚至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辨认山里的草药,学会了用当地方言和村民们交流。
这种彻底的改变,让她的表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然和深刻。
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她的手长满了冻疮,脸上被寒风吹得皴裂,体重掉了八斤。有几次,她累得在拍摄间隙靠着墙就能睡着。
叶知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顾昭昭总是笑笑:“没事,林小溪就是这么过来的。”
十二月中旬,剧组迎来了最大的挑战:一场大雪戏。
剧本里,林小溪在一个大雪天,去给生病的学生补课。山路被大雪覆盖,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摔了好几次,浑身湿透,但怀里紧紧抱着给学生的课本和药。
这场戏需要真实的下雪天。剧组等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雪。
清晨,整个清水溪银装素裹。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能见度很低。
“昭昭,这场戏太危险了。”李牧很担心,“山路本来就滑,现在又盖了雪,万一摔伤了……”
“没关系。”顾昭昭已经换好了戏服——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外面套了一件塑料雨衣,“林小溪能走,我也能走。”
“可是……”
“李导,”顾昭昭打断他,“这场戏很重要。林小溪冒着大雪去给学生补课,是她真正融入这个山村、认同自己老师身份的关键转折点。我们必须拍好。”
李牧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好,但一定要小心。安全第一。”
拍摄开始。
镜头里,林小溪走在白茫茫的山路上。雪很深,没过脚踝。她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要用力把脚从雪里拔出来。
风很大,卷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她眯着眼睛,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里面是课本和带给学生的感冒药。
忽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雪灌进了衣领,冰冷刺骨。
她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在雪地里趴了几秒钟。镜头特写她的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雪花,嘴唇发抖。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摔了一跤。
这次摔得更重,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坐在雪地里,看着前方茫茫的山路,眼神中闪过一丝动摇和委屈。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她明明可以离开,去城市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过舒适的生活……
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个生病的学生。那个叫小花的女孩子,发着高烧,还惦记着功课。
她咬了咬牙,再次站起来。
这一次,她的步伐更坚定了。虽然依然艰难,虽然依然会摔跤,但她不再犹豫,不再回头。
镜头拉远,她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山路上,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强大。
“Cut!”李牧的声音有些颤抖,“完美……昭昭,你……”
他话没说完,顾昭昭已经支撑不住,坐倒在雪地里。
叶知秋和工作人员立刻冲过去,用毯子把她裹起来,扶到临时搭建的取暖棚里。
“昭昭,你怎么样?”叶知秋急得快哭了。
顾昭昭浑身发抖,嘴唇发紫,但眼睛很亮:“没……没事……戏拍好了吗?”
“拍好了,拍得特别好。”李牧走过来,眼眶发红,“昭昭,谢谢你。你真的……太拼了。”
顾昭昭笑了笑,那笑容很虚弱,但很满足。
她知道,这场戏拍好了。
林小溪的转变,完成了。
而她的使命,也在这冰天雪地中,得到了淬炼和升华。
窗外,雪还在下。
而电影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