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湘西，山间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顾昭昭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跟在李牧导演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这是《沉默的河流》剧组第一次实地采风，也是顾昭昭第一次来到剧本中的原型地——一个位于湘西深山、名叫“清水溪”的小村庄。
同行的除了导演李牧，还有制片人、美术指导、摄影指导等主创人员，以及顾昭昭的助理叶知秋。
从最近的县城开车到这里，需要三个多小时，其中最后一段是颠簸的土路。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房屋多是木结构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有些已经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篾和黄泥。
“这里就是我姑姑教书的地方。”李牧指着远处山坳里一栋孤零零的平房，“那就是清水溪小学，现在只有十三个学生，一个老师。”
顾昭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栋平房很简陋，白墙已经泛黄，屋顶盖着青瓦，旁边竖着一根竹竿，上面飘着一面褪色的国旗。房子前面有一小块空地，算是操场，立着一个破旧的篮球架。
正是课间时间，几个孩子正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孩子们还不知道我们要来拍电影。”李牧说，“我姑姑——也就是这里的李老师——说，先别打扰他们上课，我们远远看看就好。”
一行人走到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山坡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学校里的情景。
下课铃响了，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旧铁铃铛。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女老师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微笑，然后拍拍这个孩子的头，摸摸那个孩子的肩。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她朴素的蓝色外套上，照在孩子们天真的笑脸上。那个画面，简单而温暖。
顾昭昭静静地看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就是林小溪要成为的人。
这就是她要演绎的生活。
“李老师在这里教了三十四年书。”李牧轻声说，“送走了几百个学生，有些考上大学走出了大山，有些进城打工，还有些像她一样，留在了山里。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想接她出去，她不肯。”
“为什么？”顾昭昭问。
“她说，这里的孩子需要老师。”李牧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她也走了，这个学校可能就真的办不下去了。这些孩子，可能连小学都读不完。”
顾昭昭沉默了。
她看过很多关于乡村教师的报道，听过很多感人的故事。但当这一切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是文字和影像无法比拟的。
“我们去跟李老师打个招呼吧。”李牧说，“她听说你要来演这个角色，很高兴。”
一行人走下山坡，来到学校门口。
孩子们看到陌生人，都有些害羞地躲到李老师身后，但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头探脑。
李老师看到李牧，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小牧来啦！这位就是顾老师吧？”
“李老师好，我是顾昭昭。”顾昭昭上前，恭敬地鞠躬。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李老师连忙扶住她，“快进来坐，外面冷。”
教室里很简陋，十几张破旧的课桌，一块斑驳的黑板，墙上贴着拼音表和乘法口诀。取暖设备是一个烧炭的铁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水壶，正冒着热气。
李老师给每人倒了杯热水，用的是那种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
“条件简陋，将就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
“李老师，这里一直这么冷吗？”顾昭昭捧着搪瓷缸，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冬天确实冷。”李老师点头，“孩子们手脚都长冻疮。没办法，学校没钱装暖气，烧炭也只能白天上课时烧，晚上和周末都舍不得。”
顾昭昭看向窗外。教室的窗户是木框玻璃的，但有些玻璃破了，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就哗啦作响。
“您在这里这么多年，最难的是什么？”她问。
李老师想了想，笑了：“其实也没什么难不难的，习惯了。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孤独吧。晚上学校就我一个人，周围黑漆漆的，只有风声和狗叫声。刚开始害怕，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说得很平淡，但顾昭昭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三十四年的坚守，三十四年的孤独。
“孩子们呢？”顾昭昭问，“他们学习怎么样？”
“有聪明的，也有调皮的。”李老师说起孩子，眼睛都亮了，“现在这十三个孩子，有三个成绩特别好，县里的老师说，要是能一直好好读下去，将来考县一中没问题。还有几个……家里困难，父母不在身边，心思不在学习上。我只能多看着点，多鼓励点。”
她叹了口气：“山里孩子上学不容易。有些孩子每天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冬天亮得晚，他们天不亮就得出发，有时候摔得一身泥。可再难，也得读书啊，不读书，怎么走出大山呢？”
顾昭昭听着，心中酸楚。
“李老师，我们能跟孩子们聊聊天吗？”她问。
“当然可以。”李老师朝外面喊了一声，“孩子们，进来吧，有客人！”
孩子们怯生生地走进来，站成一排，好奇地看着这些城里来的陌生人。
“大家好，我叫顾昭昭。”顾昭昭蹲下来，让自己和孩子们的视线平齐，“我是来拍电影的，拍的就是李老师的故事。你们愿意帮我吗？”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声说：“愿意！”
顾昭昭笑了：“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喜欢李老师吗？”
“喜欢！”声音响亮。
“最喜欢李老师什么？”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手：“李老师……会给我们糖吃。”
另一个瘦小的男孩说：“李老师不骂人。”
“李老师会讲故事！”
“李老师生病了还给我们上课！”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虽然表达稚嫩，但那份真挚的情感，让在场的大人都动容了。
李老师眼睛湿润了，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顾昭昭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具和糖果，分给每个孩子。孩子们惊喜地接过，小声说着“谢谢”。
“昭昭姐姐，你真的是电影明星吗？”一个小男孩鼓起勇气问。
“算是吧。”顾昭昭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但我觉得，李老师才是真正的明星。她在这里教了三十四年书，送走了很多学生，很了不起，对不对？”
孩子们用力点头。
“所以啊，”顾昭昭认真地说，“我要把李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个大山深处，有这么一位好老师，还有你们这些努力读书的好孩子。”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用力点头。
下午，顾昭昭跟着李老师，去几个住得远的学生家做家访。
山路崎岖，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踩着石头和枯草走。顾昭昭穿的是专业的登山鞋，走起来都费劲，很难想象那些七八岁的孩子，每天要在这条路上往返。
第一家是个叫小花的女孩家。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去年因病去世，现在和七十多岁的奶奶一起生活。家里很穷，真正的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墙上贴着的几张小花的三好学生奖状。
“小花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李老师骄傲地说，“就是家里太困难了。我想帮她申请助学金，但手续很麻烦，一直没办下来。”
小花奶奶拉着顾昭昭的手，老泪纵横：“顾老师，您是大明星，能不能帮帮我们小花？她是个好孩子，想读书，想上大学……”
顾昭昭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
她握住老人粗糙的手：“奶奶，您放心，小花的事，我会想办法。”
第二家是个叫小军的男孩，父母都在广东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他和爷爷一起生活，爷爷腿脚不便，家里的活计都靠小军放学后做。小军成绩一般，但很懂事，家里的水缸总是满的，柴火总是整齐的。
“小军其实很聪明，就是没时间学习。”李老师叹气，“放学后要砍柴、喂猪、做饭，作业常常做到深夜。我跟他说，有什么困难跟老师说，但他从来不说。”
小军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搓着衣角。
顾昭昭看着他冻得通红皴裂的手，心里难受极了。
走访了四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回到学校，李老师开始生火做饭——学校没有食堂，她和住校的几个孩子一起搭伙。
晚饭很简单：白米饭，一盆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但孩子们吃得很香，李老师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自己只吃一点点。
“李老师，您也多吃点。”顾昭昭说。
“我够了，孩子们长身体，要多吃。”李老师笑着，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吃完饭，孩子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李老师在一旁辅导。灯光昏暗，孩子们写得很认真，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顾昭昭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台词，没有表演技巧，但这就是最动人的戏。
晚上，顾昭昭和李牧等人在村里唯一能住人的地方——村支书家安顿下来。条件简陋，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的是硬板床，盖的是有些潮气的棉被。
但没有人抱怨。
夜深了，顾昭昭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偶尔的狗叫声，毫无睡意。
白天看到的一切，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那些破旧的教室，那些冻得通红的小脸，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还有李老师那朴实而坚定的身影……
她拿出手机，想给傅深发消息，但信号时断时续，最终只发出去一条简短的：“到了，一切安好。这里的孩子们，让人心疼。”
过了很久，傅深才回复：“注意安全。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说。”
顾昭昭看着这条消息，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她需要帮助，但不是为自己，是为这些孩子，为这个学校。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构思。
电影要拍，但或许，她能做的，不止是拍一部电影。
第二天一早，顾昭昭找到李牧。
“李导，我想修改一下剧本。”她说。
“修改？”李牧一愣，“哪里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是……我想让电影更有现实意义。”顾昭昭认真地说，“我们不只是拍一个感人的故事，我们能不能通过这部电影，为清水溪小学，为像清水溪这样的学校，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李牧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
“我想在电影上映后，把部分票房收入捐出来，成立一个乡村教育基金，专门帮助像清水溪这样的学校。”顾昭昭说，“另外，拍摄期间，我们可以先把学校的窗户修一修，给孩子们买些御寒的衣服和学习用品。”
李牧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昭昭，这个想法太好了！但这需要很多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顾昭昭说，“我会联系一些企业和基金会，也会发动粉丝一起参与。电影不只是娱乐，也应该有社会责任感。”
“我支持你！”李牧用力点头，“我们这就改剧本，把基金的构想也放进去，让电影本身就成为公益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几天，顾昭昭和李牧深入探讨了剧本的修改方向。他们决定，在电影结尾增加一段字幕，说明电影的部分收入将用于乡村教育，并公布基金的联系方式。
同时，顾昭昭让叶知秋立刻联系了几个长期从事乡村教育公益的基金会，探讨合作的可能性。她还给秦绾打了电话，让工作室开始策划一个“电影+公益”的宣传活动。
离开清水溪的前一天，顾昭昭又去学校看孩子们。
她给每个孩子买了新棉衣、新书包、新文具，还给学校捐了一批图书和体育器材。孩子们高兴坏了，围着她又唱又跳。
“昭昭姐姐，你还会来吗？”小花拉着她的手问。
“会，等电影开拍的时候，我就来。”顾昭昭蹲下来，认真地说，“小花，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小花用力点头，“我要像李老师一样，当老师！”
顾昭昭鼻子一酸，抱住了这个瘦小的女孩。
回程的路上，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
顾昭昭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山峦和村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这不仅仅是一部电影。
这是一份责任，一个承诺。
她要让林小溪的故事被看见，也要让清水溪的孩子们被看见。
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个国家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一群孩子，这样一群老师，在默默地坚守，在艰难地前行。
而她，有幸能用电影，为他们发声。
手机终于有了稳定的信号，一连串的消息涌了进来。
秦绾的，傅深的，工作室伙伴的……
她一一回复，最后停在傅深的对话框。
“傅深，我找到了拍这部电影的意义。”她写道，“不只是为了艺术，更是为了责任。我需要你的帮助。”
几分钟后，傅深的回复来了：“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因为你的选择，总是对的。”
顾昭昭看着这条消息，眼眶湿润了。
车子驶出山区，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
前路依然漫长，但她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
这条路，通往的不仅是一个电影的完成，更是一份承诺的实现。
而她，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