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幽灵之城的那一刻，陈末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坠入了一幅被时间本身遗忘的辉煌画卷。
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纯净得令人窒息。没有尘埃，没有气味，连微生物活动的微弱扰动都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那是高度凝聚的“秩序”能量形成的认知场，以及被强行凝固的历史惯性与未竟悲愿共同铸就的压迫感。每吸一口气，都仿佛有千年的时光顺着气管沉入肺腑。
“时间流速异常。”凌夜最先察觉，她举起手臂，腕部的战术仪器屏幕上的数字跳动得极其缓慢，“外部一分钟，这里大约只过去十秒。但我们主观感受的时间……似乎更慢。”
确实，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粘稠的蜜糖中挣扎。陈末抬起脚，能清晰看见靴底脱离地面时拉起的细微能量丝线，落地时又会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认知涟漪。然而诡异的是，这种“缓慢”并不消耗额外的体力，仿佛身体也适应了这种扭曲的节奏。
光线从那些半透明、内蕴星光的建筑中透出，不是直线传播，而是拉成长长的、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般微微摇曳的光带。那些光带在空中交织，形成复杂而优美的几何图案，又缓缓消散。阴影蜷缩在墙角，偶尔会突然拉伸，变幻成奇怪的形状——有时像沉思的人影，有时像展翅的飞鸟，随即又恢复原状，仿佛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这不是单纯的光学现象。”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手中一个小型扫描器正发出轻微的嗡鸣，“这些光影本身携带着信息……是认知编码！整座城市的光影系统都是他们信息网络的一部分！”
他们继续前行，脚下的道路材质非金非石，踩上去有种温润的弹性，表面流淌着极淡的、银河般的光泽。街道两旁，那些晶莹的建筑静静矗立，有的形如绽放的水晶之花，有的仿佛凝固的旋律曲线，还有的纯粹是复杂到令人眼晕的几何体堆叠。没有一栋建筑是重复的，每一栋都像是某种哲学思想或数学定理的具象化表达。
然后，“回响”开始了。
起初只是细微的、仿佛隔着厚重毛玻璃传来的声音碎片：
“……相位共振频率已校准至第三谐波……”
“……您对‘虚空递归函数’的见解令人茅塞顿开……”
孩童清脆的笑语混着某种柔和的、类似风铃的乐音。
还有某种宏大而和谐的嗡鸣，仿佛整座城市是一架巨大的乐器，正在演奏着无声的交响曲。
接着，光影开始加入。
半透明的人影凭空浮现。他们穿着流线型的服饰，材质仿佛由凝固的光线编织而成，随着动作流淌着微光。两个身影在街角相遇，彼此点头致意，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具体言语。一个身影驻足仰望着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手臂在空中划出复杂的轨迹，仿佛在演算着什么。
奇异的交通工具沿着看不见的轨道滑过——那是一些悬浮的光晕，内部隐约有座椅的轮廓，移动时留下渐淡的尾迹，如同彗星划过思维的夜空。
巨大的全息影像在建筑间浮现：一幅不断演化的星图，其中某些恒星被标记，连线构成令人费解的拓扑结构；一组旋转的多维几何体，每旋转一度就展示出全新的性质；还有一片仿佛由纯粹色彩构成的“海洋”，其中翻涌的波涛竟隐约形成类似文字的图案……
“这……”雷克停下脚步，战锤“碎星”微微低垂，这位身经百战的战士罕见地露出了近乎敬畏的神情，“他们不是在建城市……他们是在建造一个……思想。”
“不仅仅是思想。”LN-77的数据流在团队共享频道中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刷过，“根据初步分析，这些‘回响’是事件发生时强烈的认知波动，被城市本身的特殊‘场’以接近百分百的保真度‘录制’。回放机制与当前环境中的能量扰动有关——我们的出现，我们的认知活动，就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了这些历史的涟漪。”
它顿了顿，补充道：“更准确地说，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认知琥珀’。它将某个特定时间点——很可能是文明达到巅峰并开始转折的瞬间——的完整认知状态，包括所有居民的意识活动、能量流动、信息交换，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凝固保存了下来。”
“也就是说……”凯深吸一口气，“我们正在亲眼目睹定义者文明最辉煌时期的……最后一天？”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浮现的“回响”并不连贯，如同破碎的梦境片段，毫无预兆地出现，又在几秒或十几秒后悄然淡去，不留任何痕迹。但它们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将那个失落文明的日常一帧帧呈现：
一个“回响”中，几个身影围着一个悬浮的复杂模型激烈辩论，手势翻飞，模型随之变幻形态；
另一个“回响”，一群孩童在公园般的区域追逐嬉戏，他们身边漂浮着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形如小兽的宠物，发出欢快的波动；
还有一个短暂的片段：一个身影独自站在高处的露台，仰望着城市上空那旋转的光之帷幕，久久不动，那静止的姿态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
“看那里。”白哲忽然指向右侧一栋较低的建筑。
那建筑表面正浮现出清晰的“回响”：一个身影——可能是艺术家或工匠——正用手指在空气中“绘制”。随着指尖移动，斑斓的色彩和复杂的结构凭空生成，凝固成一件悬浮的半成品雕塑。那雕塑的形状不断微妙变化，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创造……是活的。”白哲喃喃道，“不是制造物品，而是在‘定义’可能性，然后让可能性自我完善。这是……何等程度的‘编辑’能力。”
陈末手腕上的编辑器手环在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这座城市中无处不在的温和秩序能量场正与手环产生共鸣，那是一种同源但更加古老、更加精纯的力量。仿佛手环回到了它真正的故乡，每一个功能模块都在欢呼雀跃，却又因为自身的残缺而显得格格不入。
艾汐靠近他，低声说：“这里的‘秩序’……和我们理解的秩序不太一样。它不是僵硬的规则，而是……流动的和谐。你看那些建筑，它们看起来固定，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内部的结构在随着‘回响’的节奏进行极微妙的调整——就像呼吸。”
她说的没错。随着更多“回响”被激发，整座城市仿佛在微弱地“呼吸”。光线明暗的节奏，能量场的脉动，甚至脚下道路那温润的触感，都在发生难以察觉的同步变化。这不是死去的遗迹，这是一个被冻结在永恒瞬间的……活着的系统。
雷克突然哼了一声：“太完美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位铁血战士的目光扫过那些辉煌的建筑、和谐的回响、充满智慧的片段，眉头却越皱越紧：“完美得不真实。一个文明如果真的达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会毁灭？我看到的只有知识、艺术、和谐，连他们那些看起来像是防御结构的东西，”他指向远处几座带有锐利棱角的塔状建筑，“都充满美感，不像为战争而建。”
“你的意思是……”凌夜眼神锐利起来。
“我的意思是，要么这‘回响’过滤掉了所有负面信息，只展示美好的一面——那这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幻象。要么……”雷克握紧了锤柄，“这个文明在达到巅峰时，遇到了某种超越他们一切理解、一切准备的威胁。某种……让他们连抵抗的痕迹都没留下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一阵寒意掠过团队。
他们继续向城市中心前进。随着深入，“回响”的频率和清晰度都在增加，仿佛越靠近核心，这座“认知琥珀”的保存就越完整。渐渐地，零散的片段开始串联成更长的“场景”：
一个似乎是学术大厅的地方，数百个身影安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央一个身影正在展示一个不断膨胀、收缩的复杂模型，模型内部有无数光点在按某种深奥的规律运动；
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各种光晕交通工具有序流动，偶尔有身影直接从建筑中“溶解”出来，融入交通流，又在另一处“凝固”出现；
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中心是一个不断变幻色彩的喷泉，喷出的不是水，而是仿佛液态音乐的能量流，周围的身影或静立欣赏，或轻声交谈……
但无论“回响”的内容如何变化，所有场景都有一个共同点：参与者的视线，或是场景本身的构图焦点，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城市中心的方向。
终于，他们转过最后一条街道的拐角，看见了它。
万识圣殿。
那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建筑。它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金字塔，更像无数个晶莹的几何体以违反直觉的方式嵌套、堆叠而成，每一个面都在折射、反射、透射光线，整座建筑仿佛由凝固的光辉本身构成。它高耸入“天”——这里的“天”是那层缓缓旋转的光之帷幕，圣殿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那帷幕的底部。
圣殿表面流转着缓慢变化的符文和图案，那些不是雕刻，而是建筑材质本身在按照某种深奥的规律改变结构。庞大的能量场以圣殿为中心辐射开来，那是比城市其他区域更加凝练、更加古老的“秩序”，其中还混杂着一丝……别的什么。
“第五碎片的共鸣源就在里面。”陈末举起手腕，编辑器界面上的指示器疯狂跳动，指向圣殿深处，“而且……不止一块碎片。”
LN-77的数据流快速分析：“圣殿的能量场结构与113集中休眠舱、116集中‘认知循环模型’显示的定义者核心技术高度同源。此外，检测到至少三种不同‘频率’的编辑器碎片信号，其中一种与陈末持有的碎片共鸣度最高，很可能就是‘回响之墓’中指向的那块。”
“也就是说，”凯总结道，“我们要找的终极答案，还有可能帮助实现‘共鸣交响’的关键碎片，都在那里面。”
“怎么进去？”雷克问了个实际的问题。
圣殿没有明显的入口。它的表面浑然一体，那些流转的符文和图案虽然美丽，却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而且，越是靠近，那种时间流速异常的感觉就越强烈。站在圣殿基座百米外，陈末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开始变得粘稠，每一个念头的产生和传递都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艾汐闭上眼睛，让意识沿着诗篇的韵律延伸出去。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向圣殿基座某处：“那里……有一种‘邀请’的波动。很微弱，但确实存在。不是语言，是一种……认知姿态。”
他们小心地靠近她所指的位置。那处圣殿表面流转的符文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图案中心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但直觉理解其含义的符号——一只半睁的眼睛，眼中不是瞳孔，而是一个旋转的漩涡。
“这是……”凌夜皱眉，“像是某种识别装置。”
陈末深吸一口气，举起戴着编辑器手环的右手，缓缓按向那个图案。
在手环接触符文的瞬间——
整个圣殿表面的流光骤然加速！
无数符文亮起，沿着建筑表面奔腾流转，最终汇聚到他们面前的这个图案上。那只“眼睛”完全睁开，漩涡开始旋转，从中投射出一束柔和的光，将团队所有人笼罩其中。
没有攻击，没有警告。只有一个平和、古老、仿佛由无数声音叠加而成的意识波动，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认知连续性检测……通过。」
「文明火种携带者确认……通过。」
「根源亲和度阈值……通过。」
「欢迎归来，后裔们。」
「万识圣殿，向你们开放。」
光洁的圣殿表面无声地滑开一道门户，门内不是黑暗，而是一条由流动光芒构成的通道，通向圣殿深处。
团队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退路了。
陈末率先迈步，踏入光中。
其他人紧随其后。
在他们全部进入后，门户悄然闭合，圣殿表面恢复如初，只有那些流转的符文似乎比之前……更活跃了一些。
而城市中那些闪烁的“回响”，在这一刻，全部静止了。
所有半透明的人影，所有浮动的全息影像，所有流动的光晕，都定格在了原地。
然后，缓缓地，整齐划一地——
所有“回响”中的人影，都转过头，望向了圣殿的方向。
那些没有五官的脸上，仿佛浮现出了某种……
期待？
然后，一切“回响”悄然消散。
幽灵之城重归彻底的寂静。
只有万识圣殿，在光芒流转中，静静等待着。
等待着将尘封的真相，交给那些终于走到这里的后来者。
等待着，将文明的重量，放在他们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