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染布坊在民国二十六年深秋后，坊里的染缸就再也没开过，缸底沉着的朱砂，却像活物似的，总在夜里泛出暗红的光。
小军是替祖父来收拾旧物的。
染布坊在镇子东头的巷尾，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乌，门楣上“陈家染坊”四个字的金漆早就剥落，只剩下几道黑痕，像被人抓过的印子。
“后生，这地方邪性，别进去。”隔壁修鞋的老王头叼着烟袋，眼神往门里瞟，“三十年前，陈家姑娘就是在里面没的，人直挺挺倒在染缸里，红布缠了满身，捞上来时，脸白得像纸，就嘴唇红得吓人。”
小军笑了笑，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坊里有他年轻时藏的账本，让务必取回来。
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混着草木灰的气息涌出来，院子里的石榴树枯得只剩个黑杆，枝桠歪歪扭扭地指着天，像只爪子。
正屋的门虚掩着，推开来，阳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靠墙摆着七口染缸，缸口蒙着破布，布上落满了灰。最西边那口缸特别大，缸沿的釉色都磨掉了，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陶土。
小军绕着染缸转了一圈，没见账本的影子。正要去里屋找，脚边突然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铜制的染勺，勺柄上刻着朵莲花，柄尾还缠着半圈红绳，红绳发脆，一捏就碎。
“叮——”染勺从手里滑下去，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响声刚落，最西边那口大染缸突然“咕嘟”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翻涌。
小军心里一紧，慢慢走过去，掀开蒙着的破布。
缸里没有水，也没有染料，只有厚厚的一层灰。可灰下面，隐约能看见一抹红，像是被埋着的红布。
他伸手去扒灰，指尖刚碰到那抹红，突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像是伸进了冰水里。紧接着，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滑腻腻的，带着股腥气。
“啊！”小军猛地往回抽手，却被缠得更紧。借着从窗缝钻进来的光，他看清了缠在手腕上的是一缕红布，布丝里还沾着湿乎乎的朱砂，红得发黑。
红布顺着胳膊往上爬，布料冰凉，像条蛇。吓得他抄起旁边的木槌，狠狠往红布上砸，可木槌穿过红布，打在地上，震得虎口发麻。
“别碰它。”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很轻。
猛地回头，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再低头时，缠在手腕上的红布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水渍，水渍里浮着几缕红丝，很快就渗进了青石板的缝里。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小军握紧木槌，慢慢走过去。里屋是间小阁楼，堆着些旧货架，架子上摆着十几个陶罐，罐口封着黄泥。角落里有个掉漆的木箱，锁早就锈死了。
他把木箱抱下来，用石头砸开锁。
箱子里没有账本，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花朵，和染勺上的花纹一样。
旗袍下面压着本线装书，纸页发黄发脆，翻开一看，是本染布的方子，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旗袍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眉眼清秀，站在染缸边，手里拿着染勺，笑得很甜。
“她就是陈家姑娘，叫晚意。”老王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的烟袋锅子冒着青烟，“当年她染的红布，全镇子都抢着要，说那红色透着灵气。可谁知道，好端端的人，突然就死在染缸里了。”
小军指着照片：“她怎么死的？”
“说是自杀。”老王头往地上啐了口烟袋油，“可她死的前一晚，有人看见坊里亮着灯，还听见有人哭，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门就锁了，陈家老两口没过半年也搬走了，这坊子就荒了。”
小军把方子和照片放回箱子，刚要合上盖子，指尖突然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把黄铜钥匙，钥匙环上也缠着红绳。
“这是……”
“后院那口井的钥匙。”老王头的脸色沉了沉，“那井早就填了，当年就是从井里舀水来染布的。”
他心里一动，拿着钥匙往后院走。后院的墙有些破败，荒草长得比人高。
井就在石榴树底下，井口盖着块青石板，板上刻着个“陈”字，字都快磨平了。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掀开青石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井里黑沉沉的，闻不见水味，倒有股淡淡的胭脂香。
“咚——”井里突然掉下来个东西，溅起一阵灰。往下一看，是只绣鞋，月白色的缎面，鞋头绣着朵小红花，和箱子里的旗袍是一套的。
就在这时，阁楼里传来“咕嘟”声，还是那口大染缸的动静。
小军跑回正屋，只见染缸里积满了水，水上漂着层朱砂，红得像血。
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影子在缸里晃，头发散在水里，像团墨。
“你的红布，染坏了。”影子慢慢转过身，脸白得像纸，嘴唇红得像刚喝了血，正是照片上的陈家姑娘。
吓得小军腿都软了，手里的钥匙“当啷”掉在地上。
她飘出染缸，脚不沾地，慢慢走到了面前，旗袍的下摆还在滴水，滴在地上，晕开一个个红圈。
“他们说我染的红布好，是因为我往缸里加了这个。”她摊开手，手心躺着颗红豆大的东西，红得透亮，“这是我娘留的胭脂，埋在石榴树下三十年了。”
他突然想起方子里的最后一页，用朱砂写着行小字：“红布要染透，需以心头血调胭脂，七七四十九日，方得正色。”
“你不是自杀的。”小军声音发颤。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是红色的，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旗袍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红。
“那年镇上的张老爷要抢我的方子，夜里闯进来，把我推进了染缸。他不知道，我刚调好了胭脂，那缸红水，早就等着他了。”
话音刚落，染缸里突然“咕嘟”翻起个浪头，浪头里浮着个黑影，穿着长衫，脸泡得发白，双手在水里乱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困在缸里三十年了。”陈家姑娘指着黑影，眼神冷得像冰，“每天都要被红水浸一次，就像我当年那样。”
黑影突然朝小军扑过来，吓得他往后躲，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扭头一看，是那本线装方子，书页散开，里面掉出张纸，正是祖父要找的账本。
账本上记着，民国二十六年深秋，陈家染坊卖给张老爷一卷红布，收了双倍的钱，备注里写着：“特调，赠往生。”
原来祖父早就知道真相。
“该走了。”陈家姑娘的声音变得很轻，身影开始透明，“今天是头七，他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她飘回染缸，黑影发出一声惨叫，被红水卷了进去，再也没出来。
染缸里的红水慢慢退去，露出缸底厚厚的灰，灰里埋着半块胭脂，早就干成了硬块。
天快黑时，小军锁好染布坊的门，把账本和照片带走了。
老王头在巷口看着他，说：“以后这坊子该安生了。”
小军走了没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正落在染布坊的屋顶上，门楣上的“陈家染坊”四个字，好像被什么东西擦亮了些，透着点暗红，像刚染好的红布。
后来听说，那片荒草里长出了新的石榴树，开的花红得像火。有人去摘果子，却发现果子里面没有籽，只有一汪红水，像胭脂，也像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