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在枯枝间呼啸穿行。苻宏与苏慕烟随着那自称钱老三的灰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于冻河之畔。方才冰河上那场短促而惊险的搏杀,虽已尘埃落定,却似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在两人心底漾开层层疑虑的涟漪。
那钱老三走在前面,身形看似寻常,步法却隐含着某种独特的节奏,在这冰雪覆盖、崎岖难行的河岸上,竟是如履平地。他不时回头,脸上挂着市井商贾惯有的、略显圆滑的笑容,眼神却似无意般扫过四周,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行约二三里,河道拐弯处,现出一座废弃的河神庙。庙墙倾颓,门扉歪斜,唯有那残破的飞檐,尚能窥见几分昔年的香火痕迹。
“暂且在此歇脚,避避风雪。”钱老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庙内蛛网密结,神像彩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泥胎,唯有一角尚算干净,堆着些干草,旁边散落着几块啃食过的干粮硬壳,显是有人时常在此盘桓。
苏慕烟并未急于入内,她立于门侧,目光如电,迅速将庙内陈设扫视一遍,确认并无埋伏,这才向苻宏微微颔首。她手按剑柄,姿态未曾松懈,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援手”并未全然信任。
苻宏肋下旧伤因方才疾走而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他强自支撑,不肯示弱。他目光沉静地看向钱老三,开口道:“钱先生援手之德,我二人感激不尽。只是……”他话语微顿,似在斟酌词句,“先生适才所用暗器,手法精奇,非寻常商贾所能。不知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
钱老三闻言,不慌不忙地将背上那造型奇特的铁算盘取下,置于那布满灰尘的供桌之上,发出“哐”一声轻响。他拍了拍袍角的雪泥,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狡黠与沧桑:“高人不敢当。老夫钱老三,确是个行商,只不过做的不是那绸缎盐铁的大买卖,专营些消息传递、疑难托付的营生。江湖朋友抬爱,送了个诨号叫‘铁算盘’。”他指了指那算盘,“这便是老夫吃饭的家伙,既能算账,亦能防身。”
苏慕烟冷哼一声,语音清越如冰击玉盘:“巧言令色!这荒山野岭,天寒地冻,岂是行商采买之时?你跟踪我们,还是跟踪那秘魔门杀手?”
钱老三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道:“姑娘好利的眼。实不相瞒,老夫并非跟踪二位,而是盯着秘魔门那帮魑魅魍魉已有半月。”他走到窗边,透过破窗纸指向冻河上游方向,“他们在江北设了几处暗桩,专事劫掠南北商旅,下手狠辣,不留活口。老夫有几个老主顾折在他们手里,这口气,咽不下。今日原是想摸清他们一处哨点的虚实,不料正撞见那‘水鬼’钩煞对二位下手。”
“钩煞?”苻宏眉头微蹙,他于江湖轶闻所知不多。
“秘魔门网罗的一些独行杀手,精通水性,惯于冰下、河中袭杀,故得此名。”钱老三解释道,“此人武功不弱,尤其那双分水钩,阴狠刁钻。方才若非二位吸引其注意,老夫亦难得手。”他话语坦诚,倒似并无隐瞒。
苏慕烟目光一闪,右手忽地抬起,纤纤玉指在空中虚划,勾勒出一个似圆非圆、似弧非弧的奇妙轨迹,指尖隐有气流微旋,正是移花宫用以辨识身份的隐秘手语——“月引归途”。
钱老三见状,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左手拇指迅速在掌心一捺一勾,画了个极小的圆圈,随即摊开手掌,掌纹深刻,略带粗茧,显是常年劳碌之手。
“果然是‘月引归潮’。”苏慕烟微微颔首,收回手势,戒备之色稍减,“移花宫外堂弟子,亦或是与宫中有旧?”
“年轻时曾蒙宫中一位前辈指点过几日粗浅功夫,算不得弟子,只是故人。”钱老三语气带着些许追忆,“这暗语,也是当年所学,以防不测。江湖风波恶,多认个门路,多条生路。”
苻宏在一旁静观,心知这钱老三虽言辞恳切,但其身份来历依旧迷雾重重。然观其行事,对付秘魔门确是同道,且身怀异术,或可引为奥援。他当下不再纠结对方身份细节,转而问道:“钱先生既知秘魔门动向,可知他们此番大举南下,意欲何为?”
钱老三走回供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破庙中格外清晰。“东方霸野心不小,想借机将势力渗入江南。他们勾结了部分江北流帅,假借胡商护镖之名,混入漕运船队,已然进了建康。所图非小,恐欲搅动整个江南武林的格局。”
建康!苻宏心中一震。那是东晋都城,亦是谢氏根基所在,更是解开“江左,谢”之谜的关键所在。他与苏慕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意。
“我们要去建康。”苻宏沉声道。
钱老三拨弄算珠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目光如炬:“公子可知,如今建康城内外,各路人马眼线遍布,关卡码头,皆有秘魔门乃至其他不明势力的暗桩?二位这般形貌,尤其公子你和东方霸有过节……”他话语未尽,但意思明了,苻宏气度不凡,身上带伤,极易被盯上,“如此进城,不啻羊入虎口,只怕不到半日,便会陷入重围。”
“先生有何高见?”苏慕烟接口问道。
钱老三沉吟片刻,方道:“若信得过老夫,我可为二位安排一条相对稳妥的路径。只是……”他搓了搓手指,露出一个略显尴尬又市侩的笑容,“老夫是小本经营,这引路、打点、安排身份,皆需银钱打点。十两纹银,是为定金。”
苻宏面露难色。他仓皇出逃,身无长物,翻遍周身,也不过几枚残旧的铜钱。亡国太子,竟落魄至斯,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苏慕烟默然片刻,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玉簪。那玉簪通体青白,质地温润,尾端精雕细琢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烟芷兰,乃是移花宫内门子弟的信物之一。“此物价值远超十两,权作抵押。”
钱老三瞥了一眼,却连连摆手:“姑娘,此物太过扎眼。江湖上认得移花宫标记的人不在少数。我若将此物拿出兑换,无异于宣告我与移花宫关系匪浅,只怕银子未到手,追杀的人就先到了。老夫还想多活几年。”
苻宏见苏慕烟收回玉簪,眉头紧锁,他深吸一口气,低头解下腰间系着的一块青玉佩。玉佩不大,玉质并非极品,边缘因常年摩挲已显圆润,背面以古篆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这是他生母苻夫人遗物,并非宫中之宝,却是他随身佩戴多年的念想。
“此乃家母所遗,”苻宏将玉佩递出,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非是名器,亦非信物,仅作纪念。今日愿以此物,换一条前行之路。”
钱老三目光落在玉佩之上,尤其是那个“安”字上,凝视良久。庙外寒风呜咽,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破庙内,一时只闻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他终是伸手接过玉佩,指尖在那“安”字上轻轻拂过,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市侩形象不符的郑重。他用袖口仔细擦去玉佩上沾染的雪水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内袋之中,仿佛收藏起的并非一块寻常玉佩,而是一份沉重的托付。
“这条命,我钱老三接了。”他抬起头,脸上那惯有的油滑笑容淡去,眼神里多了几分肃然,“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必竭尽所能,护二位周全入城。”
三人不再多言,稍作休整后,便随着钱老三再次启程。他熟稔地引着二人避开官道,专走樵径野路。天色向晚,暮色四合之际,远处建康城郭的轮廓在薄暮中隐隐浮现,灯火如星,人声马嘶随风隐约传来。
临近西市码头,盘查果然严密起来。一队盔甲鲜明的巡城兵卒拦住去路,带队校尉目光锐利,扫视着过往行人。
“干什么的?”校尉厉声喝问。
钱老三立刻换上一种谦卑又带着点惶恐的神态,躬身拱手道:“军爷辛苦,小人是回城的镖夫,这两个是俺表兄,在江北染了时疫,身子骨弱,这才接了他们过来,想找城里大夫瞧瞧。”他言辞恳切,指向低头不住轻咳、以袖掩面的苻宏,以及一旁搀扶着他、面带忧色的苏慕烟。
校尉狐疑地打量着三人。苻宏与苏慕烟早已按钱老三吩咐,将外袍反穿,又罩上了他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旧麻布披风,掩去了原本不俗的衣饰与气质,加上刻意伪装的病容,倒真似一对落难的寻常百姓。
“身上有无违禁之物?”校尉又问。
“只有些治病的草药和路上吃的干粮,军爷请看。”钱老三主动解下背上包袱摊开,里面果然是几捆常见的草药和些许粗粝的干粮,还有一把断了几个齿的木梳。
校尉粗略看了看,挥挥手,语气不耐:“进去吧!记住,莫要生事,城内严查奸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钱老三连声道谢,领着二人快步通过关卡。
一入城中,景象顿异。虽已入夜,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灯笼高挂,映得青石板路一片昏黄。行人虽不及白日熙攘,亦不乏挑担归家的小贩、步履匆匆的工匠,以及一些看似江湖人士的彪悍身影。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尘土味和江水特有的潮腥气。
钱老三对街巷极为熟悉,引着二人穿街过巷,专挑那灯光昏暗、人迹稀少之处行走。七拐八绕之后,来到一片颇为荒僻的街区,只见一排屋舍低矮破败,墙垣多有倾颓。他走到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剥落的木门前,伸手有节奏地轻叩三下,停顿片刻,又叩两下。
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朝外看了看,见是钱老三,这才将门完全打开。开门的是个哑巴老仆,见到钱老三,咿呀比划了几下。
钱老三点点头,侧身让苻宏与苏慕烟先进。
院内比之外面更为残破,地面坑洼,积雪未扫,仅有正堂一间屋子透出微弱灯光。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陋,一桌、两凳、一榻,墙角堆着些杂物。然而,引人注目的是,那斑驳的土墙上,竟密密麻麻钉着许多纸张,有的绘制着精细的路线图,有的写着些难以索解的人名代号,更有一张颇为详尽的江东各州郡舆图,其上以不同颜色的墨迹标注了许多记号。
桌上,一只缺口的陶碗里放着半块吃剩的麦饼,旁边则是一本摊开的账册,墨迹犹新,记录着诸如“腊月十八,送密信至乌衣巷,收钱二百文”、“腊月二十,代购伤药三副,付八十文”之类的琐碎事项。
苻宏环视四周,心中暗惊。这处所外表看来贫寒潦倒,内里却俨然是一个经营已久、条理分明的情报据点。这钱老三,绝非普通行商那么简单。
“此处是我一处落脚点,还算安全。”钱老三示意二人坐下,自己则从床底拖出一个不起眼的木箱,打开后,里面竟是些干净的粗布衣物、易容用的简单物料,以及一些银钱和文书。“明日需为二位稍作改扮,方可行动。”
“钱先生,”苏慕烟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如此相助,当真只为十两银子,或那块玉佩?”
钱老三正在翻找衣物的手微微一顿。他背对着二人,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转身,脸上那市侩的笑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悲悯与追忆的神情。
“姑娘快人快语。”他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拿起那只陶碗摩挲着,“江湖行走,利字当头不假。但有些时候,有些人,看见了,便不能当作没看见。”
他抬眼看向苻宏,目光深邃:“我见过太多人死在逃亡路上了。有些人不该死,却如草芥般被乱刀砍倒;有些事不该忘,却在那连天烽火与无尽杀戮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再也无人提起。”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那块玉佩……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妹子,她……就死在长安陷落那一年。乱军之中,我找到她时,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也是一块娘亲留给她的、不值什么钱的小玉锁……”
破旧的屋内,油灯灯焰微微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寒风从门缝窗隙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不及钱老三话语中那沉痛往事的万一所带来的凝重。
苻宏闻言,心头如遭重击,猛地低下头去。长安……陷落……那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是无数人噩梦的开端。他握着断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会记住今日。”苻宏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日若有机会……”
钱老三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必记,也不必言谢。我帮你们,并非图报。”他走到墙边,取下那张江东舆图,铺在桌上,指着其中几条用朱笔细细勾勒的线路,“我只望你们能活着走出这建康城,若能在这乱世中,做成一点该做之事,让这世道少几个像我妹子那般枉死之人,我钱老三今日,便不算白忙这一场。”
他手指点向其中一条最为曲折、却也看似最为隐蔽的路线:“这是我筹划许久的一条南下密径,沿江设有七个隐秘接头点,皆有可靠之人接应。三日后的子时,会有一艘货船停在西渡口第五泊位,船头悬挂蓝色灯笼为记。”
“船主可靠?”苏慕烟问。
“他欠我一条命。”钱老三语气笃定,“十年前,黄河渡口,若非我舍命相救,他早已喂了河伯。过命的交情,错不了。”
苻宏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那条代表生路的朱红线上,感受着图纸粗糙的纹理。
“我们何时动身?”
“莫急。”钱老三收起舆图,神情恢复了几分之前的精明,“入城只是第一步。在此之前,二位需得有个新身份。”他从木箱底层取出三张空白的路引文书和一方看似普通的木刻印章,“从此刻起,公子不再是公子,姑娘亦非姑娘。你们是表兄妹,我是受雇的向导。报个名字吧。”
苻宏略一沉吟,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化为一个朴素而坚定的名字:“陈平。”
“表妹呢?”
“苏婉。”苏慕烟接口道,用了本姓,稍作变化。
钱老三提笔蘸墨,在那空白的路引上熟练地写下“陈平”、“苏婉”及其籍贯、年貌,吹干墨迹,郑重地盖上了那方印章。印文模糊,难以辨识,却足以乱真。
“好了。”他将路引分别递给二人,目光落在苻宏脸上,“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前秦太子苻宏,只有北上投亲、南下避祸的寻常子弟,陈平。”
苻宏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片。粗糙的纸质摩擦着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故国倾覆的悲怆,是身份剥离的茫然,亦是前路未卜的决绝。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他将路引仔细折好,放入怀中,贴身收藏。抬起头,望向窗外。
对面屋檐下,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寒风中剧烈摇晃了几下,火光挣扎着明灭片刻,终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消失,深沉的夜色,如同无形的巨兽,将整个建康城,连同他们未知的命运,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