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那个穿黑旗袍的女人,是在回魂渡的第三个雨夜。
那年我刚从警校毕业,被分到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全的临江小镇当片警。
所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姓周,见我第一天就把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扔过来:“镇西头那栋老楼,你去守着。”
老楼临江而建,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泡在江水里,常年泛着青黑色的霉斑。
当地人叫它“望江楼”,但周所长说,老一辈都管这儿叫“回魂渡”。
据说夜里涨潮时,江面上会漂来穿白衣服的影子,顺着楼梯往楼上走,像是要回来取什么东西。
“别不信邪。”周所长嘬着旱烟,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十年前楼里死过个唱戏的,穿黑旗袍,头天晚上还在江边上吊嗓子,第二天就浮在江里了,脸泡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我那时年轻气盛,只当是老人编的瞎话,揣着钥匙就去了。
老楼一共三层,一层堆着镇上收来的旧物,二层是间空屋,三层锁着,钥匙孔里全是锈。
我在二层收拾出块地方,铺了张行军床,就算安了家。
头两夜相安无事,除了江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再没别的声响。
直到第三晚,雨下得跟瓢泼似的,江水拍打着墙根,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水下敲门。
大概后半夜,我被一阵咿咿呀呀的调子吵醒了。
那声音细得像丝线,裹在雨里飘进来,是段评剧的唱腔,唱的是《霸王别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
我猛地坐起来,掏出手电往窗外照。雨幕里只有翻涌的江水,黑沉沉的像口大锅。
可那唱腔还在继续,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楼梯口。
“谁?”我喊了一声,抄起桌上的警棍。
唱腔停了。
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很慢,像是有人穿着高跟鞋在走。
那声音从一楼往上爬,“噔……噔……”每一下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我退到墙角,握紧警棍,手电的光圈死死盯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脚步声到了二楼门口,停住了。
门缝里,慢慢渗进一缕黑色的布角,像是旗袍的下摆。
接着,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飘进来,混着江水的腥气,说不出的怪异。
“年轻人,借个火。”一个女人的声音,哑得像是被水泡过。
我没敢出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手电光里,门缝越来越大,露出半张脸。
惨白的皮肤,眼角画着细长的眼线,嘴唇红得像血,正对着我笑。
“我的火折子掉江里了。”
她往前挪了半步,黑色的旗袍沾着水,下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你看,都湿透了。”
我突然想起周所长的话——十年前死在江里的那个戏子,就穿黑旗袍。
“滚!”我嘶吼着举起警棍,手电光扫过她的全身。
她的旗袍下摆在滴水,可仔细一看,那些水不是从布料里渗出来的,而是从她的皮肤里冒出来的,像是整个人泡在水里,泡得发涨的皮肤正在渗水。
她的笑容僵住了,眼角的眼线突然晕开,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是黑色的眼泪。
“你见过我的凤冠吗?”
她突然抓住门框,指甲又尖又长,深深抠进门框的木头里,“缀着珍珠的那个,我找不到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电光闪过的瞬间,我看见她的脸变了。
皮肤泡得发白起皱,眼睛浑浊不堪,嘴唇乌紫,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模样!
我吓得浑身发软,警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猛地扑过来,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胳膊,那触感像冰块,还带着滑腻的粘液。
“帮我找找凤冠……”她的声音变得尖利,“找不到,你就替我戴着……”
“放开!”我拼命挣扎,胳膊上的皮肤像被冻住一样发麻。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周所长的声音:“丫头,别胡闹!”
那女人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惧意,抓着我的手松开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慢慢隐进楼梯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句幽幽的话:“凤冠在三楼……”
周所长拿着一把桃木剑冲进来,往我身上泼了半瓶白酒,“没伤着吧?这丫头十年了还不安生。”
我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她……她要找凤冠?”
周所长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用桃木剑在地上画着圈。
“十年前她死的那天,头上戴着祖传的凤冠,据说上面镶着七颗南海珍珠。
可捞上来的时候,凤冠没了,头盖骨上有个洞,像是被人敲碎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有人说,她不是自杀,是被人抢凤冠的时候推下去的。”
那天晚上,周所长没走,就在我旁边守着。
他说这楼里的怪事不止这一件,十年里,每年雨季都会有人听见唱戏声,还有人在三楼看见过黑影。
前两年有个外地来的古董贩子,非要闯进三楼,结果第二天就漂在江里了,死状和那个戏子一模一样。
“三楼到底锁着啥?”我问。
周所长的脸色沉了沉:“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当年出事后,她家里人就把门锁了,谁都不让进。”
天亮后,雨停了。
我和周所长去了镇东头的养老院,找到当年给戏子梳头的张婆婆。
张婆婆已经九十多了,眼睛花得厉害,听见“黑旗袍”三个字,突然浑身发抖。
“她不该戴那凤冠的……”张婆婆抓住我的手,指甲快要掐进我的肉里,“那凤冠邪性,民国的时候就死过三个人,都说是被凤冠里的东西缠上了……”
张婆婆说,戏子死的前一天,曾跟她提过,夜里总梦见一个穿马褂的男人,站在床边盯着她的凤冠看,嘴里念叨着“该还了”。
“那男人是谁?”
“不知道。”张婆婆摇摇头,“但我见过她凤冠上的珍珠,夜里会发光,发着绿光……”
回到望江楼时,已是傍晚。
夕阳把江水染成血红色,我站在二楼窗口,突然看见三楼的窗台上,好像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周所长,三楼的钥匙呢?”
周所长犹豫了半天,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小心点,那锁十年没开过了。”
三楼的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积着厚厚的灰尘,摆着一张梳妆台,镜子上蒙着布。墙角堆着几个木箱,上面落满了蜘蛛网。
我用手电照向梳妆台,布下面似乎有个东西在反光。
掀开布一看,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那个穿黑旗袍的女人!
她就站在我身后,惨白的脸贴着我的后背,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镜子里的她却笑了,手指向梳妆台的抽屉。
我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个凤冠,金丝缠绕的底座上镶着七颗珍珠,果然在手电光下泛着淡淡的绿光。
“就是它……”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次却不那么冰冷了,带着一丝哭腔,“当年我爹把它从一个死人头上取下来,说能保平安,可它只会吃人……”
我拿起凤冠,突然发现底座下面刻着一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沈。
“沈?”我想起张婆婆的话,“是那个穿马褂的男人?”
“他是沈家人,凤冠本来是他家的。”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民国二十三年,他为了抢凤冠,杀了我太奶奶,后来他自己也被凤冠缠上,在江里淹死了……我爹不知道,又把凤冠捡回来,结果……”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掉进了江里。
我和周所长赶紧跑下去,只见江面上漂着一个人,穿着养老院的衣服——是张婆婆!
她的尸体很快被捞上来,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马褂的布料。
周所长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张婆婆的手腕。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和凤冠上的系带一模一样。
“是她?”我愣住了,“她为什么要杀张婆婆?”
“不是她。”周所长捡起那半块布料,脸色铁青,“是沈家的那个东西,它一直在找凤冠,谁碰过凤冠,它就杀谁。”
我们回到三楼,凤冠还放在梳妆台上,可那七颗珍珠的绿光越来越亮,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突然,整个楼开始摇晃,江水拍打着墙根的声音变得像雷鸣,楼梯上又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这次是沉重的男步,还带着拐杖拄地的“笃、笃”声。
“他来了……”女人的声音带着恐惧,“快把凤冠扔江里!它认主,只要在江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抓起凤冠就往楼下跑,周所长跟在我身后。刚跑到一楼门口,一个黑影突然从江里冒出来,挡在我们面前。
那是个穿马褂的男人,脸色青黑,眼睛里没有瞳孔,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正对着我手里的凤冠。
“把东西留下。”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带着气泡破裂的嘶嘶声。
我一咬牙,侧身躲过他的拐杖,猛地把凤冠扔进江里。
凤冠落水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江面上翻起大片的泡沫,男人的影子开始扭曲,像被水融化的墨汁。
穿黑旗袍的女人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狠狠插进他的后背。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化作一缕黑烟,钻进江里不见了。
女人转过身,对着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干净,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她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江面上。
那天之后,望江楼再也没出过怪事。
周所长退休前,把那串钥匙交给了下一任片警,只是没再提过回魂渡的故事。
我离开小镇的那天,特意去了江边。
江水很清,阳光照在水面上,闪着细碎的光。
我好像又听见了那段评剧,很轻,很柔,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哼唱着。
也许有些故事,本就该随着江水,慢慢流走,再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