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海隅,浪涌如山崩。赵无痕立于船首,手按斩岳刀,衣袂猎猎,黑发在狂风中翻卷如旗。天光渐暗,云层压顶,仿佛整片苍穹都倾覆向这孤舟。他眸光沉静,凝视着远方那道撕裂海面的墨色裂口——风暴自子时初动,如今已成吞天之势。
巨涛排空而至,一重接一重砸向甲板,声若雷霆裂岸。桅杆呻吟欲折,帆布早已碎成残缕,在风中嘶吼如濒死之兽。火药舱浸水之讯方传至主舱,便有士卒滑坠深渊,连惨叫都未及出口,转瞬为怒潮吞没。海水灌入舷窗,木板在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整艘战舰如同被巨手攥住的枯枝,随时将断于怒海之中。
彼不动。
刀震。非因风狂,实乃海底有物与之相应。紫光自鞘隙一闪,倏忽即逝,如电掠渊。那不是寻常兵刃的共鸣,而是宿命之间的呼唤。斩岳本非凡铁,乃是以北冥玄晶锻魂、引九霄雷劫淬锋所铸,刀成之日,天地色变,三十六名铸匠暴毙当场,唯余一口孤刃镇于镇国公府密库百年。今夜,它竟自行苏醒。
陈九被人抬至足下时,已昏厥不省。水手言:风暴初作之际,他曾大呼“此浪有异”,语未竟,便被掀撞舱壁,头破血流。赵无痕俯视片刻,目光掠过青年额角渗血的伤口,又落于其腰间佩剑——鱼肠。剑身短小,形制古拙,却隐隐透出一股阴柔杀意,似曾饮尽千人之血。他伸手取下,佩于己侧,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眠之物。
朝廷军令,两刻前达。倭寇沿岸焚掠七埠,黎庶死伤枕藉。兵部急召镇国公府遣将查案,特点其名。他知此事非偶。宇文拓未死,前战未终,然势在必行,不可滞留。那一战发生在三年前的雾隐关,雪夜鏖兵,十二万大军覆灭,唯有他一人持斩岳杀出重围。那时,他也曾听见这刀鸣——就在敌阵最深处,一道紫影冲天而起,撕开风雪,直指北斗。
不能待答案自现。
刀复震。此次更烈。他仰首望海心,漩涡已成,海水逆卷而上,似有巨手自渊底牵引。那不是自然之力,而是某种古老的禁制正在松动。传说中,前朝末年,郑芝龙率三十艘带炮铁舰南遁,途中全军覆没,仅存碑文四字:“藏舰三十,沉锚七洲”。世人皆以为是败亡遗恨,可此刻看来,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封印。
“弃帆!”一声断喝,“众入底舱!”
无人应。数卒抱柱嘶号,一人执炬欲燃信火,却被浪舌卷去,沉入黑水。赵无痕不再多言,拔刀。
斩岳出鞘三寸,紫电自锋端迸射,直贯海底。轰然巨响,十丈之内浪墙分崩,空中现出短暂真空。水悬半空,鱼群凝滞,如画中游。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天地唯余一刀光划破混沌。他借势跃起,左手探出,一把抄起尚在昏迷的陈九,纵身跃入那片被劈开的水域。
寒流刺骨。耳中唯闻压力嗡鸣。深海的压力几乎碾碎五脏六腑,但他体内真气流转,《雷劫九式》第七重“雷狱”自发护体,刀气化作无形之壳,将海水隔绝在外。前方微露蓝芒,如引路幽灯,似有某种意识在引导着他前行。他咬牙疾行,身后传来舟舰断裂之声,木裂如雷,整艘战船在漩涡中扭曲、解体,碎片如落叶般坠向深渊。
不知几许,身触硬物。
是沙岸。
滚地数匝方止,臂力几竭,险些松脱陈九。斩岳犹在掌中,刀身温热,仿佛刚饮过热血。伏地喘息,胸膛起伏剧烈,肋间钝痛隐隐,经脉似遭反噬。这一击耗神甚巨,若非修为已达通玄之境,早已神溃而亡。
忽闻远处咳嗽数声,继而脚步渐近。
生还者六人。连同彼二人,共得八命。舟毁,兵器仅余短刃双、弓一张、箭半囊。粮湿难食,火石亦濡。众人围坐浅滩,面色苍白,眼中犹存惊惧。一名老卒颤抖着拾贝欲炊,另一人试以碎石击火,火星溅起又熄,徒留焦味飘散。
黎明破晓,东方微白。他跪坐滩头,指抚刀鞘,神情肃穆。昨夜种种,并非偶然。风暴来得蹊跷,浪势诡异,分明是人为引动的大阵之力。而斩岳的共鸣,更是指向一个尘封百年的秘密——前朝水师,未曾覆灭,只是被封印。
适才一击耗神甚巨,肋间钝痛隐隐,经脉似遭反噬。然未暇顾及,低声问身旁刚苏醒的陈九:“汝感应何事?”
话音落处,雾中影动。
白衣飘然,长发拂风,形貌模糊,转瞬即逝。然他知道是谁。
慕容婉。
三年前那一夜,她站在血染的城楼上,对他微笑,然后纵身跃下,魂归星河。自那以后,每逢月圆或生死关头,她总会以虚影示现,从不言语,只以指尖点方向。他曾以为是执念作祟,如今才明白——她是斩岳之灵,以心头血祭炼而成的刀魂。
起身,向礁石群而去。
陈九午时方醒。睁目第一语:“吾未死?”继而坐起环顾,“余人何在?”
不答。彼正以刀刮石碑上海藻。碑嵌岩隙,半陷石中。四字渐显——前朝水师令。
“识此否?”问。
陈九趋前,凝视良久。忽然挽袖,左臂火焰纹赫然曝于日光之下。那纹路并非刺青,而是胎记,形状宛如一艘破浪之舰。他又抬头看碑底浮雕,唇颤不已。
“此乃祖父所留。”曰,“郑芝龙……亲笔所刻。”
赵无痕颔首。早有所察。斩岳共鸣之时,画面分明:铁甲舰沉,将军跪舟首,火光照海。非战败,实自沉也。
“何故?”问。
“封口。”声哑,“有人惧舰队存世。三十艘带炮铁舰,足可改写乾坤。彼等惧之,遂逼我祖动手。舰队携带秘技‘海皇图录’,可操控洋流、引动风暴,甚至唤醒远古海兽。朝廷权臣联手设局,假倭寇之名围剿,迫其自沉。家父当年寻此地,舟覆未归。”
指碑残句:“藏舰三十,沉锚七洲,血祭不渡。此乃密令格式,唯郑氏血脉可解。”
赵无痕注视之。平日嬉笑青年,眼中恨意如渊,再不见昔日轻佻。
“尔早知?”
“不敢信。”摇头,“直至见此碑。今信矣。非传说,乃真事。”
二人默然。远处士卒拾贝欲炊,有人试以碎石击火。海风虽劲,不如昨夜猖狂。
转身向浅滩。
盘膝而坐,斩岳横膝。闭目调息,《雷劫九式》心法流转,内息循经而行。刀身紫光渐起,一圈圈漾开,如涟漪荡向虚空。他神识沉入丹田,追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婉儿。”轻语,“汝为我指路乎?”
无应。少顷,空中微光一闪。那身影再现。素手轻抬,指向海面,旋即消散。
睁眼。起身至水畔,将斩岳插入沙中。
刀剧震。紫电顺水流蔓延。海底始发光,初为点点,继而连片。约半盏茶时,远处水下浮现巨形——一道石门矗立洋底,两侧雕像守卫,形如鲛人,手持三叉戟,门缝透出幽蓝之光,似有古老咒文缓缓流转。
“在彼。”曰。
士卒皆聚观。或惊呼,或跪拜叩首。彼不视。唯凝望那门,知下一步唯己可行。
“明日下潜。”言。
“吾亦往。”陈九立于侧,“此系我家之事,岂可独负?”
瞥之。青年目光坚定,无退缩之意。
“汝会死。”曰。
“同死何妨。”一笑,“此命本由你救。”
不再多言。拔刀入鞘,转身登高礁。
夜幕垂临。岛上寂然。士卒围小火取暖,俱无语。彼坐最高处,望海底那门。刀置膝上,温未退。
知宇文拓必亦注视此局。
此风暴非天作。水师覆灭非偶然。诸般线索,皆指幕后一人。彼欲使其至此,又欲其不得生还。
然他必来。
母亡之谜,慕容婉之魂,陈九之家恨,三十沉舰……皆非孤立。此乃一张网,网心正在门后。
抚胸前翡翠貔貅。挂坠冰冷。
风又起。浪击礁石,声沉重如鼓。忽觉脚下岩石微震。俯视,见石缝渗出黑液,带铁锈之味。
蹲下,以指沾之。非海水。乃血。
未干。
猛然抬头。浅滩之上,一鱼尸随浪冲上。腹裂肠空,然鳃尚翕张,目转动,直视其所居之高崖。
赵无痕抽斩岳,刀锋直指水面。
水中倒影晃动,竟映出一张不属于他的脸——苍白、瘦削,眼角有一道旧疤,正是三年前被认为已死的宇文拓。
“你终于来了。”水中人开口,声音像是从极深处传来,“门开了,你也该赎罪了。”
刀光骤闪,斩入水中,波浪炸裂,倒影破碎。
赵无痕收刀,眸光如铁。
“我不知谁对谁错。”他低语,“但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你打开那扇门。”
海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