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盘膝坐于岩洞深处,四壁嶙峋,苔痕斑驳,冷雾氤氲,如坠幽冥。指尖犹存慕容婉肌肤之温,柔若春水,却似隔世。他双目紧闭,双手结印于胸前,掌心相对,如抱太极。呼吸绵长,几近无声;心跳微弱,恍若止息。真气循经而行,如溪流暗涌,一寸寸破障前行,似在无光之渊中摸索一条隐秘之路。
他不敢睁眼,亦不敢动。
方才那一脚来得突兀,凌厉如电。可就在那一瞬,他分明感知到——她腹中胎儿轻轻一动。那一动非寻常胎动,而是与斩岳刀魂共鸣所致。刀魂未灭,未散,只是潜藏于血脉深处,如龙蛰渊,如剑藏鞘。它化作一根细线,细若游丝,却灼热如烙铁,烧得他经脉隐隐发烫。
他顺着这根线往里走。
初时,心湖翻涌,杂念纷至沓来。母亲临终之景骤然浮现:面色青灰,唇紫如茄,枯手伸向他,喉中咯咯作响,却终未吐一字。那眼神,是不舍?是怨恨?还是托付?他不知。只记得自己跪在床前,泪尽无声。
继而,陈九跃入脑海。火海滔天,战船倾覆,他立于船头,黑衣猎猎,回眸一笑,眼中竟无悲无惧,唯有释然。随后纵身一跃,没入怒涛之中,再不见踪影。
再后来,是慕容婉。雪地之上,血染素裳,她仰面躺倒,气息微弱,额角胎记熠熠生辉,宛如星辰坠凡。那一刻,天地失色,唯此一点光亮刺破长夜。
诸般幻象,轮番来袭,如潮水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知道,此乃心魔试炼。若心神动摇,稍有沉溺,便将走火入魔,神魂俱裂。届时,外间之人皆成孤注,天下苍生或将沦陷于血劫之中。
于是他咬牙忍痛,不避不让,任万念穿心而过,如风掠林梢,不留痕迹。他只守一心,一念不乱——向前走。
真气渐深,如刃破茧,终于触及那根血脉之线。
忽地,岩壁轻震,嗡鸣不止。一道紫光自地底升起,如龙腾渊,直射对面石壁。光华落处,四个大字凭空显现:**山河同脉**。
字出刀痕,笔笔皆由刀气劈就。雷纹缠绕,边缘火花跳跃,仿佛仍在燃烧。每一划落下,皆伴天地共振,石屑簌簌而下,尘烟弥漫。此非书写,实为铭刻,以力代笔,以魂为墨。
赵无痕未睁眼,嘴角却微微一动。
他知这是斩岳刀在言语。刀有灵,通人心。它要他看,要看那被掩埋的真相。
他凝神聚意,心神沉入血脉之线,猛然疾冲。刹那间,一段尘封记忆轰然炸开——
北疆雪原,万里冰封。朔风卷雪,天地混沌。三十艘铁甲巨舰泊于冰海之上,旌旗猎猎,上书“郑氏水师”四字。远处烽火连天,战鼓震耳欲聋。黑衣人如鬼魅登舰,放火杀人,凿船断锚。士兵跳海求生,却被乱箭贯体,浮尸冰面,血染寒波。
镜头拉近。
主舰甲板之上,立着二人。其一乃青年赵擎天,身披镇国公铠甲,眉宇英武,怒目圆睁。另一人黑袍覆体,面戴青铜面具,身形瘦削,静立如松。
赵擎天手指此人,声若雷霆:“你是我与宁贵人之子,本当承我镇国之业。然你身负满清血脉,不可留名于赵氏宗谱……我赐你‘宇文’之姓,望你安守边陲,勿生妄念!”
那人跪地不起,双肩微颤。不哭,不语,亦不抬头。唯有一缕寒风吹起袍角,如死寂中唯一波动。
画面倏转。
十年之后,京城偏院,夜雨潇潇。同一人立于房门外,手中握一玉佩,正是赵家信物。屋内女子惨叫连连,血光透窗。他缓缓掀开面具一角,露出半张脸——五官与赵擎天七分相似,唯眼神冷若寒潭,毫无温情。
“我要你赵家绝后,方知我当年被弃之痛!”
门内,赵无痕之母倒卧血泊,七窍流血,手中紧攥翡翠貔貅。那貔貅落地碎裂,断作两半,灵气尽散。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赵无痕猛然吸气,额头冷汗混着血珠滑落。十指抽搐,印式几欲溃散。胸中闷痛如锤击,五脏翻腾,几乎呕血。
原来如此。
宇文拓,并非外敌。他是父亲亲生之子,是赵家血脉嫡传。是他的兄长。
可也正是此人,弑母夺命,逼死陈九,覆灭唐门,如今更欲借阵法引动山河崩裂,以万民性命祭其心中怨恨。
这不是仇,是命。
是血脉相连的宿命纠缠,是善恶同根的千古悖论。
他闭目,唇齿轻启,默念四字:**山河同脉**。一遍,又一遍。声如蚊蚋,却字字千钧。
他终于彻悟其意。
山河相连,血脉同根。善恶不分家,恩怨共一生。他们流着同样的血,一个守国卫民,一个毁天灭地。一个背负责任,一个承载遗弃。
他不能恨错人——因那人本是骨肉。
也不能放过他——因那人已成魔障。
就在此刻,斩岳刀魂忽地一颤。
一道声音响起。
低沉沙哑,似自九幽而来,又似响于识海深处:
“你本该叫我兄长。”
赵无痕瞳孔骤缩,如针尖凝聚。
这不是记忆回响,不是幻觉迷思。
是现在,此刻,有人对他说话。
话音落处,岩洞之内万物凝滞。风不动,焰不摇,尘埃悬空,光影冻结。仿佛天地为之屏息,时间亦不敢前行。
他未回头,亦未起身。
右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上。一道紫芒自指尖升腾,幽幽如萤火,映照其面。眉目冷峻,眸光如刃。
他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
也知对方早已窥视多时。
或在洞外百步,或在千里之外。但必有一双眼睛,正冷冷注视此地,如鹰视兔,如蛇锁喉。
他缓缓起身,步履沉稳,走向石壁。伸手抚过“山”字最后一笔,触手尚温,余劲未消。
“你说得对。”他低声开口,语调平静,“我确实该叫你一声兄长。”
顿了顿,声音微沉:
“但我娘死的时候,你怎么不想自己是赵家人?”
言罢,转身复坐。双膝落地,手结印式如初。真气再度运转,不再追索过往,而是反其道行之——静守中枢,以心为镜,照见万念。
《雷劫九式》之图卷于识海中徐徐展开。
第一式“雷开”,破云裂空,如惊雷乍起;
第二式“雷锁”,气机缠绕,困敌于无形;
第三式“雷追”,形影难分,追魂夺命;
……
第八式“雷焚”,烈焰焚身,玉石俱焚。
至于第九式——“断因果”。
名存实亡,从未成型。
何为因果?宿命为因,轮回为果。斩不断,则永陷其中。
今夜,斩岳刀魂再起共鸣。
一股暖流自慕容婉方向传来,顺血脉之线涌入体内。与此间真气相撞,轰然炸开一片虚影。
虚影之中,一刀劈下。
非向人,非向阵,而是斩向天地之间一根透明细线。那线极细,近乎无形,却连接两座巍峨山峰。刀光过处,线断,山崩,地裂,风云变色。
赵无痕心头一震,豁然开朗。
第九式,非杀招,乃**斩命之术**。
斩的不是敌人,而是宿命之锁链。断的不是生死,而是因果循环。
他闭目,将此景牢刻于心。虽未练成,然其形已具,其意已明。
只要他还活着,这一式终将圆满。
他依旧盘坐,姿势未变,气息如常。
可整个人气质已异。
先前是守,如渊渟岳峙,以防内乱。
如今是等,如弓满待发,静候敌临。
外面天色渐明,晨曦斜照,穿过洞口,洒在慕容婉脸上。她眉头舒展,呼吸平稳,左手仍搭于小腹,胎记光芒已敛,唯余淡淡印记,如月痕浅印。
赵无痕感知到,腹中胎儿安然入睡。
斩岳刀魂亦归沉寂,隐于血脉,不显不露。
一切归于宁静。
但他深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他抬手,凝视掌心。那道紫光仍绕指旋转,如灵蛇游走,最终钻入皮肤,隐没不见。
他低头,对着地面,轻声道:
“你要战,我不避。”
话音未落,石壁之上,“山河同脉”四字忽地一闪。
最后一个“脉”字,裂开一道细缝,如泪痕,如刀伤,缓缓渗出一丝紫血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