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睡醒后自己摸到铜盆边洗脸，水溅了一地也没人管。谢昭昭坐在案前看折子，听见动静只抬眼扫了下，没说话。孩子擦干脸凑过来，袖口蹭到墨迹也不在意，踮脚指着折子上某处：“这里写错了，该是‘屯三万石于北仓’，不是‘南仓’。”
她没应声，朱笔圈出那行字，另批一行小字。小七撇嘴，转身去翻食盒找点心。刚咬一口，外头脚步声急促，崔婉儿推门进来，脸色发紧：“娘娘，宫里来人催了，说早朝已散，陛下在金殿等您带小公子过去认字。”
“知道了。”谢昭昭合上折子起身，顺手把小七嘴边的点心渣抹掉，“走吧，该进宫了。”
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拍拍手跟上。萧景琰已在院中候着，见两人出来，上前半步落后于谢昭昭右侧。三人一路无话，车马早已备好，侍卫列队肃立。小七爬上马车时被颠了一下，谢昭昭伸手捞住他后领，拎回座位。
“坐稳。”她说。
孩子点头，乖乖盘腿坐好，手指却悄悄抠着座垫边缘。马车驶入宫门，守卫查验腰牌时多看了小七两眼，没敢拦。金殿前百官尚未散尽，见太子妃携一盲童登阶，窃窃私语声四起。赵无极站在阶下首位，眯眼盯着那孩子，手指无意识摩挲玉带。
“太子妃这是何意？”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几人听见，“朝堂重地，岂容稚子嬉闹？”
谢昭昭没停步，径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身面对群臣：“本宫今日带小七来，是为让他当众诵读一篇典籍。诸位若有异议，不妨等他念完再议。”
赵无极冷笑：“什么典籍值得惊动金殿？莫非是市井童谣？”
“是不是童谣，相爷听完便知。”她侧身让开半步，示意小七上前。
孩子走到殿前中央，站定后仰起脸，金瞳直视前方。满朝文武屏息，连呼吸都放轻了。小七张口，第一句清脆如铃：“剜心以饲凤，断脉引真火——”
赵无极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住口！此乃禁术咒文，妖言惑众！来人，将这妖童拿下！”
两侧侍卫刚动，萧景琰一步跨出，手中玉玺高举过顶：“先帝遗物在此，谁敢妄动？”
满殿哗然。玉玺纹路清晰，龙首衔珠，正是先帝随身之物。赵无极瞳孔收缩，手指攥紧又松开：“萧统领从何处得此物？先帝驾崩时，玉玺分明随葬皇陵！”
“相爷记性差了。”谢昭昭冷声接话，“母训有言，玉玺镇国，非危局不得现世。今日既有人称我母女所传为妖术，那便请先帝做个见证。”
小七没停，继续往下念，语调平稳，字字清晰。念到第七句时，尾音微扬，带着安抚意味。赵无极额头渗汗，猛地转头看向崔婉儿：“崔姑娘，你与太子妃情同姐妹，难道也任由她行此悖逆之事？”
崔婉儿站在谢昭昭身侧，闻言挺直脊背：“相爷若觉得悖逆，不妨指出哪一句违了礼法？哪一字犯了律条？”
慕容轩从后排走出，抱拳道：“末将虽不通文墨，但听这孩子所诵，句句讲的是引火淬体、化煞为祥。若这也算妖术，那军中练兵时喊的号子，岂非也是邪咒？”
赵无极一时语塞。小七已念至末句：“双凤同鸣日，九阙重光时——”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金瞳骤亮，殿内八根盘龙柱同时浮现淡淡凤影，羽翼舒展，似要破柱而出。
满朝寂静。连皇帝座上的幼主都忘了咳嗽。谢昭昭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赵无极脸上：“相爷还要说这是妖术吗？”
赵无极嘴唇颤动，却没再出声。萧景琰收起玉玺，退后半步。小七眨眨眼，凤影渐淡，他转身跑回谢昭昭身边，小手拽住她衣袖：“娘娘，我念完了。”
“嗯。”她低头看他，“糖葫芦待会买。”
孩子咧嘴笑开，全然不见方才诵咒时的沉静。崔婉儿悄悄松了口气，手从袖中匕首上移开。慕容轩退回原位，冲谢昭昭微微颔首。
赵无极突然开口：“太子妃此举，可是暗示长公主未死？”
谢昭昭挑眉：“相爷三年前亲自主持母妃葬礼，连棺椁都掘开验过，现在倒来问我？”
“老臣只是疑惑。”他强压怒意，“若长公主真留有后手，为何不早些现身匡扶社稷，非要借一稚子之口？”
“因为时机未到。”她直视他双眼，“现在到了。”
赵无极还想再说，殿外忽有急报传来。侍卫跪在阶下高声禀告：“北境八百里加急！慕容将军依令焚粮，蛮族主力溃退三十里，鹰嘴峡之围已解！”
慕容轩猛地抬头，眼中惊喜难掩。谢昭昭嘴角微扬，转向皇帝座：“陛下，北境捷报，是否该论功行赏？”
幼主茫然四顾，最后看向赵无极。奸相咬牙道：“捷报属实，自当嘉奖。但今日朝堂之上……”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谢昭昭打断他，牵起小七的手，“本宫带孩子累了，先告退。”
她转身就走，无人敢拦。萧景琰紧随其后，崔婉儿快步跟上。三人刚出殿门，小七突然挣开谢昭昭的手，蹲下去系松开的鞋带。孩子动作慢吞吞，金瞳低垂，嘴里还哼着那支小调。
谢昭昭站着没动，等他系好。远处树后闪过一道人影，萧景琰按刀欲追，她摇头制止。小七起身拍灰，仰头问：“娘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先去买糖葫芦。”她说，“然后回府，查青梧。”
孩子点头，蹦跳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娘娘，地宫的事……”
“月圆之夜。”她截住话头，“别急。”
小七吐吐舌头，继续往前跑。崔婉儿凑近低声道：“相府的人刚才在树后，要不要派人盯着？”
“不必。”谢昭昭目视前方，“让他们看。越看，越慌。”
萧景琰沉默片刻，突然问：“若赵无极狗急跳墙，直接对小七下手呢？”
“他不敢。”她冷笑，“今日金殿上凤影现形，谁还敢动这孩子，就是与天命为敌。”
三人走出宫门，糖葫芦摊就在街角。小七举着红彤彤的果串吃得满脸糖渣，谢昭昭掏帕子给他擦，动作不算温柔。孩子躲了下，又乖乖凑回来。
“娘娘，”他含糊不清地说，“下次我能念更长的篇目。”
“先把这篇背熟。”她收起帕子，“错一个字，扣一串糖葫芦。”
小七苦着脸点头。马车驶近，萧景琰掀帘，孩子抢先爬上去，钻进角落抱着糖葫芦啃。谢昭昭正要上车，忽听身后有人唤：“太子妃留步。”
她回头，慕容轩大步赶来，抱拳行礼：“末将代北境将士谢娘娘运筹之恩。”
“谢我做什么。”她淡淡道，“是你烧粮烧得干脆。”
慕容轩摇头：“若无娘娘提前布局，末将岂敢孤注一掷？只是……”他压低声音，“相府今日在北境安插的细作，已被末将擒获三人。他们身上搜出密信，提及‘活凤’二字。”
谢昭昭眼神一凛：“人呢？”
“押在城外别院，等娘娘示下。”
“看好，别让他们死了。”她登上马车，“三日后，我要亲自审。”
慕容轩领命退下。谢昭昭放下车帘，小七正舔着最后一颗山楂，见她进来，忙把竹签藏到身后。
“吃完没有？”她问。
“吃完了！”孩子挺直腰板，眼睛亮晶晶，“一颗都没剩！”
她没戳穿他袖口沾的糖渍，只道：“回府后，把《凤凰噬心诀》抄十遍。”
小七哀嚎一声，瘫在软垫上装死。崔婉儿憋着笑给他递水，萧景琰闭目养神，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马车驶过闹市，叫卖声喧嚣。小七突然坐直，扒着窗缝往外看：“娘娘，那边新开了家点心铺，招牌是凤凰形状的！”
谢昭昭瞥了一眼：“不准买。”
“为什么！”孩子瞪圆眼睛。
“因为那家铺子，是相府三日前开的。”她靠回软垫，“专等着你上门。”
小七撇嘴，缩回座位嘟囔：“小气娘娘……”
谢昭昭没理他，闭目假寐。孩子安静片刻，又悄悄挪到她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崔婉儿轻轻给他披上薄毯，萧景琰睁开眼，无声做了个口型：青梧。
谢昭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马车拐进巷子，速度渐缓。小七突然惊醒，金瞳直勾勾盯着车帘：“有人跟着。”
萧景琰按刀起身，谢昭昭按住他手腕：“别动。让他们跟。”
孩子缩回角落，攥紧剩下的半截竹签。马车停稳，府门已开。谢昭昭率先下车，小七紧跟其后，脚步略显慌乱。崔婉儿左右张望，低声道：“后巷也有眼线。”
“知道了。”谢昭昭牵起小七的手，“进屋。”
三人刚踏进门槛，小七突然绊了一下，扑向谢昭昭怀里。她顺势揽住，感觉到孩子在发抖。
“怕了？”她低声问。
小七摇头，声音闷在她衣襟里：“不是怕。是钥匙在发烫。”
谢昭昭脚步一顿。萧景琰已闪身挡在门前，手按刀柄环视四周。崔婉儿快步去关门，门轴吱呀声里，小七抬起头，金瞳映着天光，亮得惊人。
“娘娘，”他小声说，“月圆之前，别让我单独出门。”
她捏了捏他后颈：“废话。”
院门合拢，隔绝了外头窥探的目光。小七松了口气，蹦跳着往内院跑，边跑边喊：“我要吃桂花糕！”
谢昭昭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孩子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对萧景琰道：“今晚加派暗哨，屋顶、树梢、水井，一处都不能漏。”
萧景琰点头离去。崔婉儿犹豫道：“真不让小七出门？那糖葫芦……”
“明日让厨娘做。”谢昭昭转身往书房走，“比外头干净。”
崔婉儿应声跟上。书房门关上前，谢昭昭最后看了眼院墙——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她冷笑，推门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