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端坐岩洞口,斩岳刀横于膝上,紫光流转,映面如霞。夜风穿隙而入,拂动衣袂,猎猎若旌旗未展。他双目轻阖,呼吸细匀,似入定境,然心湖翻涌,波澜未息。陈九垂手之景,犹在目前——那一瞬的决绝,那一眼的托付,皆如刀刻骨,难以磨灭。
洞内忽传轻咳,声微而颤,如叶落空庭。
他眸开一线,寒光乍现,旋即翻身而入,动作迅捷无声。慕容婉倚壁而卧,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指尖微搐。他俯身握其手,冷若冰霜,脉息游丝,几不可察。
“疼得厉害?”声低而沉,如石坠深潭。
她微微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他膝上长刀。那刀静卧如眠,然刀身隐隐泛紫,雷纹隐现,似有灵识。
“它……在抖。”三字未尽,异变陡生。
斩岳刀倏然离地,悬于半空,嗡鸣如龙吟初醒。雷纹自柄而起,一路蜿蜒至锋,漆黑刀面骤然浮现山川河岳之象,沟壑纵横,江流奔涌,南北贯通,直指北疆尽头。图纹流转,竟与天地之势暗合,仿佛藏有舆图秘钥,指向某处无人知晓的禁地。
赵无痕伸手欲握,一股浩然之力迎面撞来,将他震退两步。他稳桩立定,眉峰紧锁,眼中惊疑交织。
刀身渐裂,非断非折,而是化作道道紫光,如星河倒灌,如天河倾泻,尽数涌入慕容婉怀中。光流入体,她闷哼一声,周身泛起淡青光芒,左肩胎记剧烈跳动,状若活物。腹中胎儿猛然一踢,一道蝶形光影自丹田透出,翩跹而上,与肩上印记重合,刹那间青光大盛,宛如春雷破土,生机勃发。
赵无痕跪地扶额,触手滚烫,如握烈炭。他心头剧震:唐门血脉,竟因一刀而醒!
眼前忽黑,再亮时,已非岩洞。
乃一间密室,幽深阴寂。青铜灯摇曳不定,火苗如鬼眼闪烁。墙上悬一幅画像,背影高瘦,黑袍覆体,袖掩乾坤。那人缓步至书案前,拉开暗格,取出一物——小小襁褓衣,布料褪色,绣一朵半残牡丹,花瓣凋零,却风骨犹存。
此花……他认得。
母亲遗像中,她怀抱婴孩,所着正是此衣。彼时年幼,不解其意;今朝再见,心如刀绞。那不是寻常旧物,是血脉凭证,是身世之谜的钥匙。
画面消散,如烟如雾。
洞外风起云涌,天色骤暗,群山轮廓浮现虚影,山脊河谷,走势分明,竟与方才刀上图纹分毫不差。一道微光自北岭之巅蔓延而下,顺地形流淌,如大地经络复苏,天地吐纳,隐隐有龙吟之声自地底传来。
赵无痕仰首望天,眸光深邃。
此非幻觉,亦非风动,乃是天地示兆,气运更迭。
斩岳刀已不复存在,光流尽归慕容婉体内。她气息渐平,胎息有力,左手轻搭小腹,指尖余光未散。赵无痕坐于旁侧,背倚石壁,手置其畔,寸步未离。
万籁俱寂,风止云凝。远山虚影缓缓隐去,天地重归黑暗。
然他知道,有些事,早已不同。
此刀非铁非金,乃灵兵也。择主而栖,认血而归。今舍其形,入其体,与胎儿共生共息,岂是偶然?唐门印记重现,血脉觉醒,此子降世,必非凡俗。或为劫起之源,或为乱世之钥,皆未可知。
更有一事,悄然明悟。
宇文拓取出婴儿衣,绝非无意。此人城府如渊,步步为营,岂会留存无用之物?他藏之如宝,守之如命,分明是在等——等一个能识此花之人,等一个能解此谜之局。
母亲之死,表面为权谋倾轧,实则恐涉更深。血缘?身份?抑或……传承?
他不愿再猜。
此刻最紧要者,唯眼前之人。父仇可待,皇陵之秘可缓,阴谋诡计皆可后议。只要她与腹中骨肉安然无恙,他便有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去拨开迷雾,追索真相。
他盘膝而坐,双手置膝,闭目凝神。真气沉丹田,意念探幽微,欲寻斩岳刀之踪迹。刀虽无形,然一丝联系仍存,如丝如缕,源自慕容婉,通于胎儿,仿佛刀魂已化血脉之种,深埋命轮之中。
忽闻她轻喘,气息微滞。
他睁眼,见她眉头微蹙,额角渗汗。他立刻伸手按其肩,触感依旧灼热,然较先前略减。
“别怕。”声轻如语梦中,“我在。”
她未言,然五指微动,似有所感,如倦鸟归巢,寻得依托。
他复闭双目。
这一次,所见更深。
非密室,非旧衣,非过往之人。
乃一条长路,自京畿而出,穿北疆雪原,越荒漠戈壁,终抵东海之滨。途中铁甲舰影浮动,火铳硝烟弥漫,战旗猎猎,残破不堪。三人立于道旁,背影依稀可辨:一为父,披镇国公铠,负剑而立;一为陈九之父,执旗不倒;最后一人,亦着公府甲胄,然面容模糊,似被天机遮掩。
此路漫长,步步染血。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走完的一程。
不能再有人替他挡箭,不能再有人以命换命。陈九之死,非为悲恸,而为警示——鱼肠剑出,真相始现;斩岳刀隐,命途重启。命运之轮已转,方向既定,不容回头。
他睁眼,看她安睡之容,眉目清秀,纵在病中,亦奕奕若生。
洞外,晨光初露,一缕斜照攀上岩壁,如金线织幕。
他手抚腰间,九连环玉带断裂,家纹裸露于外。那是镇国公府的象征,曾是他身份的烙印。如今断了,他却不以为意。名分何用?权位何益?若不能护所爱之人周全,一切皆为空谈。
重要的是,他还在此处,她亦未离。
他双手结印,置于胸前,真气缓缓运转,自任脉而出,经手厥阴,传至右掌,轻轻覆于她左肩。力道极轻,如风吹絮,只为助其调息宁神。他知道她坚韧,比任何人都强,可正因如此,他才不敢松手——她可以撑住,但他不能不守。
天光渐明,然云层厚重,日轮藏于其后,仅余微芒。湿气随风潜入,沾衣欲润。
忽而,她抽气一声,如遭重击。
他瞬间睁眼,见她眉头紧锁,唇白如纸,左肩胎记再次跳动,青光隐现。腹中胎儿连连踢动,似欲破胎而出,又似在冲撞某种无形之障。
他手掌贴腹,闭目感应。
刹那间,心神相通。
斩岳刀魂仍在,非静非止,而是在她血脉中流转不息,如护法之灵,巡行周身。每遇胎动,刀魂便亮一次,光柔而不耀,形散而神聚,化作一层无形屏障,将胎儿层层护住。非攻非杀,唯守而已——如母鸡覆卵,如老树护根。
他心中大石落地。
原来刀有灵,知轻重,明取舍。无需他驱策,自会选择守护之人。
他靠回石壁,默然守候。
时光悠悠,不知几许。
她呼吸终归平稳,胎动渐稀,胎记青光亦缓缓收敛,化为淡淡痕迹,隐于肌肤之下,宛如前世印记,静待来日开启。
她睡着了。
他不动,手不离,结印之姿亦未改。
他知她醒来,必问所见。他会告知宇文拓之事,会说那半残牡丹,会道出心底疑虑。但她不会惧,不会逃。她只会点头,眸光坚定,轻声道:“我们得活下去。”
而他,早已备好答案。
纵前方千军万马,万丈深渊,他也绝不让她独行一步。
洞外,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落洞中。
一束金光,正照其面。
她睫毛轻颤,如蝶初醒。
赵无痕凝视那光,目光未移。
忽觉腹中一动——孩子又踢了一下。
这一脚,不急不躁,却有力,仿佛在说: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