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出茶铺,风迎面扑来,寒意如针。他抬手握紧斩岳刀,指节微动,步履未停。慕容婉随其后,左手轻按左肩,胎记隐隐跃动,似有感应。
穿小巷,避巡城卫。天光初透,街衢寂寥,人影稀疏。赵无痕前行在前,步步沉稳,足下无声,心若止水。官道不可行,回头亦无路。
行三里许,忽止。拔刀下插,斩岳入冻土,雷纹一闪,如电裂夜。闭目凝神,心通刀魂。须臾,一丝极细之息自地脉传来——夹杂狼骨腥气,混以血秽,断续不连,如残喘于荒原。
“西北而去。”赵无痕启唇。
慕容婉颔首,不问其名。她知是古尔丹。气息紊乱,步履踉跄,显已负创。
二人折向,沿干涸河床而进。地裂如蛛网,砂石与冰渣相杂。三十里外,风势愈烈,卷沙成阵。远望一道岩缝,沙石滚动,声若鬼语。
赵无痕蹲身,指尖抚地。见数滴干血,色呈乌黑。再前行数步,碎石堆中,半截假肢露于外。狼骨所制,刻萨满符文,断口撕裂,似被巨力强折。
“逃之仓皇。”赵无痕低语。
慕容婉俯身细察,取银针轻撬接缝蜡封。内藏鞣皮一卷,薄如蝉翼,墨书扭曲文字,间杂骨符星图,诡谲难辨。
她展卷,指尖滑过字迹,眉峰渐蹙。
“此乃老满文。”她说,“非今世通行者。”
赵无痕默立旁侧,不言。然心知其能解。唐门秘藏古籍,她幼时尽阅,前朝密文对照之法,早已烂熟于心。
风拂发丝,她垂首逐字细读。
“毒引归宗……”轻声念出,“骨献王庭……十年之约……血启苍门。”
赵无痕眸光骤敛。
“毒引归宗”四字,深镌记忆。十年前母逝,医仙曾言此语。彼时所中之毒,名曰“雪蚕蛊”,必以北疆极寒之地狼骨为引,方得炼成。中原无此物,亦无人敢用。
“此毒,系你母亲中毒案之关键。”慕容婉抬眸看他,“执笔之人,亲历当年旧事。”
赵无痕不动,唯目视那卷皮纸,仿佛欲穿字背,窥见幕后之人。
古尔丹何故携此?白莲教徒耶?抑或另有身份?为何奔逃?为人所追?抑或叛主而出?
他拾起断骨,血渍犹存。割指滴血落其上,再以斩岳轻触断口。
刀身陡震。
雷纹由黯转明,刀面浮出血色铭文:“饮敌骨血,照见幽途”。
紫光倏然自刃尖射出,空中扩散,幻化为图。雪山环抱,中有盆地,中央矗立黑色穹帐,周匝十二骨柱,列如环阵。
“匈奴王庭。”慕容婉低语。
此布局她识得。唐门古籍载:萨满祭天,须“十二骨柱镇四方”,唯王庭大典可用。
图边三红点:一标萨满部落,一置盐湖要道,末一点在埋骨谷口。旁注契丹路名,细若蚊足。
“可循此线而行。”她说。
赵无痕凝视虚影,不语。然心已明——此路通北疆腹地,无法外治,无退可言。
拔刀出地,清鸣一声。雷纹闪烁,映其面容冷峻。
“他断腿矣。”赵无痕道,“撑不久。”
古尔丹既伤,又失密信,祭典难继,权柄将倾。今非主者,实为亡命之徒。
“可追。”他说。
慕容婉收皮卷入药囊,拍去裙上尘灰,起身而立。
“前路更寒。”她说,“尔伤未愈。”
赵无痕垂目视左臂。旧创结痂,然用力则渗血。上月皇陵之战所留,至今未平。
“无妨。”答曰。
转身向西北。风自彼来,挟沙带寒,扑面如刃。斩岳刀背于身后,步履坚定。
慕容婉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踏河床而行。地渐硬,覆薄冰。足迹留后,旋即被风吹平。
两时辰后,天色转暝。前方乱石成岗,形如兽牙交错。赵无痕驻足,自怀中取出斩岳。
刀复震。
闭目感应,刀魂传息较前清晰。前方有人留痕,非足迹,乃血气。极淡,然确存在。
“他曾至此。”赵无痕睁眼,“今晨之事。”
慕容婉近一石,蹲下抹开缝隙尘土,见暗褐残留。以银针挑取少许,凑鼻轻嗅。
“狼骨之血。”她说,“杂草药味,乃萨满止血方也。”
赵无痕点头。古尔丹自救,然难持久。假肢毁,则灵力断。萨满凭骨器通幽,器残则术衰。
“他不赴王庭。”赵无痕道,“必匿山中,待援。”
“谁可救之?”慕容婉问。
赵无痕不答。然心已知——能救古尔丹者,唯有一人。
宇文拓。
青铜面具之人,操弄全局。古尔丹为其属,亦为其子。今棋失控,或遣人灭口,或亲临接手。
赵无痕握刀愈紧。非惧其现,实盼久矣。
二人续行。夜渐深,寒愈重。寻得一岩洞避风。赵无痕以斩岳削枯枝为障。慕容婉取火绒,燃火折子。
火光微弱,映照双颜。
赵无痕坐于洞口,刀横膝前。目视黑暗深处。知古尔丹在前某处,拖残躯奔命。亦知此图非终局,实为开端。
忽,斩岳轻鸣。
低头视之,刀面浮现新字:“北行七日,见骨旗。”
字闪即逝。
他望向慕容婉。她倚石壁闭目,呼吸匀长。然左手仍贴左肩,胎记跃动未息。
赵无痕起身,至洞口。遥望西北。风中似传狼啸,极远,极寒。
抽刀出鞘,锋指远方。
刹那,雷纹全亮。
空中再现地图虚影,较先前更晰。雪山轮廓分明,黑帐之上,浮一面骨旗。旗杆由人腿骨接成,旗帜乃风干狼皮所制。
红点移动。其一正缓趋盐湖要道。
赵无痕收刀入鞘。
返火堆旁,取包袱负于肩。
“走。”曰。
慕容婉睁眼,未问缘由。起身整药囊,随其出洞。
外风愈烈,砂石击面,痛如针刺。
登狭窄山路。两侧陡崖如削,脚下碎石欲滑。未及一里,赵无痕忽止。
俯身,于冰层下见一断指。指甲漆黑,指节扭曲,显中毒已久。
以刀尖挑出。其手戴骨戒,戒面刻萨满图腾。
“是他。”赵无痕道。
古尔丹真断肢矣。非但假肢,连本体亦废。
仰首望前路幽暗。知彼已不远。
斩岳刀背,忽又轻震。
赵无痕加快脚步。慕容婉紧随其后。风卷黄沙,扑打身躯。
山路愈窄。前方裂谷横亘,雾气升腾。一木桥斜跨其上,板朽绳断,摇摇欲坠。
赵无痕立桥头,不动。
对岸雾中,忽有一点火光闪现。
旋即,一人踉跄而出。右腿空荡,拄骨杖而行。抬头望来,面涂血符,双目浑浊。
乃古尔丹。
张口欲言,声为风散。
赵无痕拔斩岳。
刀身雷光暴涨,照彻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