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立于茶铺檐下，手按斩岳刀柄，指节微屈，如鹰爪攫石。天光初破晓，晨雾未散，风卷灰土自街角掠过，扑面而寒。檐前一盏残灯摇曳，油尽将熄，光影在青砖地上划出斜长一道，似命途之痕，断续难明。
他不回头，亦不言语，只迈步入屋。木门吱呀闭合，隔绝外间寂寥。
慕容婉随入，肩靠东墙，气息微凝。左肩胎记隐痛，如烙火灼肤，经脉微颤，似有古咒苏醒。她素手轻抬，自袖中取出三寸银针，纤指一弹，针落桌面裂隙之中。那裂痕深达三寸，横贯案心，原是前夜风雨震梁所致，今为银针所引，竟微微震颤，针尾轻鸣，若龙吟低咽，感应地气流转。
赵无痕盘膝坐定，双足交叠，手抚斩岳刀膝上横陈。刀身古朴，雷纹隐现，似蕴天地雷霆之怒。忽而刀鸣轻响，嗡然如钟振幽谷，雷光一闪，映照虚空——画面断续浮现：干涸河床蜿蜒如枯骨，七辆马车静伏沟底，油布覆顶，其下赫然可见火药桶轮廓，铁箍森然，编号清晰。
“城西三十里。”他声冷如铁，字字掷地有声。
慕容婉拔针收袖，缓步至角落药囊前，启囊取粉，色呈淡青，嗅之微辛。她洒粉于地，又燃一撮沉檀香，烟缕袅袅升腾，在空中盘旋成弧，状若北斗偏移之轨。
“他们非往边关。”她语出清淡，却字字惊心，“是绕道镇国公府旧营。”
赵无痕闭目，心神沉入刀魂。斩岳乃通灵之兵，以雷纹摄地脉、观天机，可窥隐秘。刀光再闪，影像重现：满清武士押车而行，头戴毡笠，颈缠黑巾，腰佩弯刀，形制古异，刀镡刻莲瓣纹——正是当年毒杀其母的死士所用。
他眸未睁，心已寒。
此部名为“白莲外围”，实为宇文氏私养之暗卫，专司隐运、刺杀、嫁祸诸事。二十年前，母亡之夜，便是这般弯刀破窗而入，血染绣帷。彼时他尚在襁褓，唯闻刀鸣与哀歌交织， thereafter 便孤身寄于赵擎天门下，以为亲子，奉为家主。
谁知……是交易？
两人起身，推门而出。晨光洒肩，影短如刃。
途中无言。赵无痕步履沉稳，每一步皆踩在刀魂指引之方位，分毫不差。慕容婉落后半步，右手始终悬于药囊口，指尖轻触银针，蓄势待发。风拂裙裾，如鹤翼轻展，然其眼波不动，似古井无波。
抵河床时，日已中天。烈阳高照，焦土蒸腾，七辆马车静伏干沟深处，覆以厚油布，四周无人迹，唯地面新留脚印，交错通向远处乱石堆。石色灰褐，中有凸岩如兽首昂起，表面苔痕斑驳，然一角微动，似曾翻转。
赵无痕蹲身，指抹车轮印痕。泥软未干，显是车队刚歇不久。他仰首望岩，目光如电，穿透浮尘。
抽出斩岳，轻敲地面三下。
声如闷鼓，传于四野。
刹那间，三名黑衣人自石后跃出，身法迅疾如鬼魅，短刀出鞘，寒光直指二人咽喉。为首者以满语低吼一句：“尔等擅窥军务，死不足赦！”
话音未落，三人齐扑。
刀光如雪，破空而来。
赵无痕不动。
唯斩岳离鞘三寸，紫电乍现，雷光如蛇游走刀锋。一声轻响，三人喉间血线迸裂，身形僵滞，继而扑地，鲜血渗入焦土，如墨染宣纸。
他收刀入鞘，缓步近车，掀开油布。木箱排列整齐，表书“盐”字，笔迹粗拙，显为伪饰。他伸手抚箱角，指尖沾粉少许，细嗅之，微苦带硝。
慕容婉趋前，鼻尖轻翕：“非盐也。”
取银针探箱缝，针入三寸，触底瞬间，银白转暗红，如血浸寒铁。
“硝石过量，硫磺失衡。”她低语，“此火药一点即炸，不可长途运输，唯用于突袭或焚仓。”
撬箱视之，内藏漆黑火药桶，铁箍紧锁，桶底烙印一行小字：“镇国三库·丙字柒号”。
赵无痕瞳孔骤缩。
此乃父亲——赵擎天——亲掌之军械库编号。丙字库专储战备火器，柒号为最高密级，寻常不得调用，更无可能流入民间。
他俯身查其余车辆，共三十车，每车皆同标记。部分桶身有修补痕迹，漆色新旧不一，显系拆封重封，调包无疑。
“有人以镇国公府名义，私运火药。”他说，声冷如霜。
慕容婉点头：“兵部账册无‘丙字柒号’出库记录。这批货，本不该存在。”
正言间，远处忽传闷响，如雷隐地底。
紧接着，一辆马车冒烟，黑雾升腾。
赵无痕猛然拔刀，将慕容婉护于身后。爆炸轰然炸裂，火光冲天，热浪逼面，碎片横飞。他挥斩岳格挡，雷光化盾，碎木纷纷坠地。
“引信被点燃。”他沉声道。
第二车冒烟。
第三、第四……接连不断。
整支车队如被诅咒，尽数自燃。
赵无痕抬手，斩岳离鞘五尺，紫电贯空，直射第一辆燃烧之车。
轰！
雷火相激，三十车火药瞬间引爆。
烈焰腾空百丈，气浪翻滚如怒潮，砂石飞溅，天地变色。斩岳自动护主，雷纹扩散，化作半圆雷盾，将二人笼罩其中。烈火在外咆哮，却不得侵。
就在爆炸巅峰，空中热流扭曲，竟凝成文字——由燃烧之气构成，满文军令，奕奕若生：
“壬午冬启，三十车火药尽归王庭，待赵氏内乱即举事。”
落款二字——宇文拓。
赵无痕凝视良久，呼吸渐缓，心却如渊寒彻。
刀魂再震。
意识被拉入虚空，两封泛黄信笺浮现眼前。
其一为赵擎天笔迹，墨浓意深：“兄台勿忧，令嗣安养于京南。”
其二回信，字迹苍劲，力透纸背：“待时机至，当以天下换你一命。”
他认得这笔法。
二十年前，父亲书房悬有一幅字，与此完全相同。彼时年幼，只觉豪迈，不解其意。如今方知，那不是托孤之誓，而是权谋之契。
原来，他非赵擎天亲子。
是交换之人质。
是以，母死那夜，并非意外。
是履约。
赵无痕握刀之手，指甲掐入掌心，血珠渗出，滴落尘土。然怒未爆发，反沉如渊，化作一种冰冷清明——如寒潭映月，不动而照彻幽冥。
火焰渐熄，残骸焦黑，烟柱袅袅升空，如招魂幡舞。
慕容婉蹲身灰烬中，拾一未燃尽之木片，以银针刮取残留粉末，纳入药囊。
“此火药掺海盐结晶。”她道，“耐潮不易燃，北疆匈奴惯用此方。”
赵无痕望她。
她起身，神色平静：“他们欲将火药送往北方，路线必经萨满部落领地。”
他颔首。
萨满之地，乃边陲禁域，巫祝掌雷火之祭，可借天威引爆火药，毁城灭寨，不留痕迹。若宇文拓得此助力，一旦赵氏内乱，边关必陷。
斩岳插入地面，刀气震荡，方圆十丈尘土冻结，足迹尽消。他转身便走，袍角扬风，如剑出鞘。
慕容婉随行，步履无声。
归至城南旧巷茶铺，推门而入。
赵无痕将斩岳靠墙，自怀中取出画像拓片，平铺桌上。画中女子怀抱婴孩，眉目温柔，眼神如水。他知道，那是母亲。他也知道，那个婴孩，是他。
但他不确定——抱他之人，是否真是赵擎天之子。
门外风起，吹动檐下破布，猎猎作响。
慕容婉立窗畔，透过缝隙外望。街道空荡，无行人，无车马。然她知——有人已来。
她回身，低声问：“下一步，如何走？”
赵无痕伸手，握住斩岳。
刀身微震，雷纹一闪，映出北疆雪原、荒漠孤城、萨满祭坛之影。
“去北疆。”他说。
“路途遥远，沿途有关卡盘查。”她提醒。
“我们不走官道。”
她顿了顿，再问：“若赵擎天真是你生父……你还杀吗？”
室内寂静，唯有香炉余烟袅袅。
他低头看刀。
刀镡之上，睚眦兽首闭目，似眠似思。
片刻，他开口，声如寒铁坠地：
“谁让我母亲死，我就杀谁。”
门外风更大。
一块碎瓦自屋顶滑落，砸地裂为两半，如命运剖开。
赵无痕起身，收拓片与火药样本入怀。
执斩岳，推门而出。
风卷残云，天光如洗。
北疆之路，千里迢迢，黄沙掩骨，白雪埋仇。
然刀已出鞘，誓不归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