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手按门栓，指节如铁。屋内烛火复明，光影摇曳，映得他半面沉暗、半面浮光。慕容婉已敛青铜残片入袖，起身时衣袂拂过桌沿，冷风悄起，似有寒意潜行。
他未再顾那画像一眼。
转身即去。
夜风扑面，金丝锦袍下摆翻飞如翼。步履不停，直趋国师府。慕容婉随其后，相距两步，左手紧贴左肩，胎记灼热，若针刺骨，隐隐不息。
穿街过巷，避巡夜之卒。国师府高墙耸立，檐角悬铜铃，风动则鸣，声细而警。赵无痕止于偏墙之外，蹲身俯首，掌心贴地。
斩岳刀微震。
闭目凝神，刀中传来沉闷脉动，仿佛地底有物呼应。须臾睁眼，指向三丈外青石板。
“其下有道。”
慕容婉缓步而至，银针轻插石缝。针尾微颤，她颔首：“中空。”
赵无痕拔刀出鞘，刀尖抵石缘，力透一线。石板松动，黑口乍现。腐臭夹湿土之气扑面而来，腥浊难闻。
他先跃而下。
足踏实地，抽腰间九连环玉带，抖手一扬，缠梁而固。慕容婉继落，脚尖点地，身形如燕，稳立不动。
通道窄狭，仅容一人侧身。贴壁前行，足下碎骨细响，窸窣如语。赵无痕忽抬手，拦身后之人。
前方地面异色，灰褐交杂，似血浸久干，凝而不散。
斩岳刀再震，睚眦兽首微启，低鸣若泣。
“骨缚阵。”慕容婉轻语，“误踏则惊守卫。”
赵无痕凝视此地，不动分毫。
慕容婉探药囊，取银针三枚，蹲身插于阵眼。指拨针尾，迅疾如织。片刻，空中一声极轻“咔”，似锁机开。
“可越。”
赵无痕一步跨过，落地无声。慕容婉随行，收针入囊。
尽头铁门森然，刻萨满文，曲如蛇行。中央嵌狼骨，泛青灰之光。
赵无痕伸手触之，指尖方及，门体骤热。
缩手不及。
斩岳刀嗡鸣大作，雷纹闪动，紫电游走。他闭目凝神，忆魂离之时所见——密室之中，紫纹贯壁。
刀身忽投一道光，在门心划出竖线，正合咒文断处。
“此处。”
退半步，双手执刀，运力于臂。紫电凝聚，雷光缭绕。瞬息劈落。
“轰！”
刀气贯门，循光裂隙而入。整扇铁门自中剖开，缓缓倾倒两侧。无声无警，寂然若梦。
门后乃密室。
四壁空旷，唯中悬一画。
赵无痕缓步入内，步履沉重。慕容婉随其后，目光落画上。
画中女子着淡青长裙，怀抱婴孩，坐于宫前。眉目温婉，神情熟悉。赵无痕喉头一紧。
此乃其母。
他步步趋近，呼吸渐重。画纸泛黄，颜料未褪，女子眼神依旧柔和。婴孩闭目，小手紧攥衣襟。
斩岳刀突剧烈震动。
赵无痕垂首视刀，刀身浮现影像：雪原之上，二男并立。一人披玄甲，胸前铭“镇国”；一人戴青铜面具，肩覆狼皮。举碗共饮，仰首同酌。
画面倏逝。
赵无痕瞳孔骤缩。
彼二人者，父赵擎天，与宇文拓也。
昔日同袍。
慕容婉近前细察背景。飞檐翘角，雕龙绘凤，制式非中原所有。低声言：“此为满清皇宫。”
赵无痕默然。
目光落于婴孩面容。眉峰走势，鼻梁弧度，分明幼时之己。
“观此。”慕容婉指额角，“此胎记位，与你儿时同。医案有载：汝生时右额有朱砂痣，三岁始消。”
赵无痕抬手抚额。
彼红点犹存记忆。
幼时继母常言不祥，以朱砂水洗之。
原非偶然。
此画，乃身世之证。
母何以居满清宫？所抱婴者谁？宇文拓与赵擎天既属敌营，何曾共饮？
疑问如潮，然他未语。
慕容婉忽蹙眉，近画细嗅。气息极淡，却熟。
“凝脉散。”
即取香料一小包，燃置于地。青烟袅袅，弥漫四围。执赵无痕手腕：“勿近，此药能引幻。”
赵无痕退两步。
目视画中，声沉如渊：“欲使我见何？”
“非欲使君见。”慕容婉道，“乃必使君见。此画藏此，非为隐，实为待君来。”
赵无痕握紧斩岳刀。
刀体温热，雷纹未平。
忽有所悟：斩岳刀非随意显像，实为血脉共鸣而醒。母亡时年幼无力。今执刀破禁，真相自现。
“当携证而去。”
取空白纸页，覆画上，以炭条轻拓。线条渐显，母容宛在。小心收卷，纳于怀中。
慕容婉最后回望此画。
见画框背刻细字一行，极微，非近不可辨。
“壬午年冬，托孤于赵氏，愿吾儿平安长大。”
未出声。
然视赵无痕时，目光已变。
终知唐门覆灭之夜，何人将火铳图塞入襁褓。亦明斩岳刀何以与她血脉相应。
一切早定。
“归矣。”她说。
赵无痕点头，转身向门。
慕容婉随其后，手仍贴左肩。胎记热度不退，反愈炽烈。未告赵无痕，方才刹那，似闻一音，在脑中低语。
非言非语，乃频率也。
若机关启动之前兆。
两人出密室，返通道。赵无痕前行，斩岳刀虽入鞘，手恒按刀柄。
原路而回，跃出排水口时，天边微白。
国师府寂然无声。
无人追出。
恍若未至。
赵无痕立巷口，回望高墙。知宇文拓不久必觉密室被破。然无所惧。
关键之物，已得。
真相渐合。
转身南行旧巷。有废茶铺，可作暂栖。
慕容婉一路无言。
直至入铺，方启唇。
“汝可曾思，或非赵擎天之子？”
赵无痕止步。
回首看她。
“何出此言？”
“因汝母抱汝，现身满清宫。”慕容婉道，“而赵擎天时领兵北境，时地不合。且斩岳刀何以认汝为主？此刀本属镇国公嫡系。除非……汝之血，较赵擎天更近其源。”
赵无痕俯视斩岳刀。
刀镡睚眦，静闭如眠。
忽忆第十七章，刀身浮现“慕容”二字。
母姓也。
亦彼之姓也。
抬首，声平静。
“无论吾父为谁，唯知一事。”
“害母之人，吾必杀之。”
行至角落坐下，取拓片展于地。灯下母容清晰，眼神温柔，却藏无尽悲凉。
慕容婉立门口，望其背影。
自此，赵无痕非昔日被人误解之纨绔。
乃来清算血债者。
她抬手，轻按左肩。
胎记忽一跳。
似应某种召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