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立于旧居门前,风自檐角掠过,卷起残灰数缕,扑面如雾。门扉半掩,蛛网垂丝,摇曳于朽木之间。他手仍搭在门框之上,指节泛白,似欲扣响这尘封十载的过往。纸条在掌心展开,墨迹斑驳,字如刀凿——“你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此语入目,恍若寒针刺心。他呼吸顿滞,胸膛起伏如潮涌暗礁,气血翻腾不止。忽而腰间一震,斩岳刀自行鸣动,其声低沉,若远雷潜行地底。刀镡处睚眦兽首微颤,双目原为石雕,此刻竟缓缓裂开缝隙,金光溢出,如晨曦破冥,熠熠生辉。
他欲握刀柄以定心神,然五指僵直,不受驱使。非是人控刀,实乃刀驭人也。
“嗡——”
长鸣裂空,穿云贯月。屋内烛火应声一跳,焰心缩成一点,倏尔熄灭。四野骤暗,唯余那双金瞳浮于虚空,冷照如星斗临凡。慕容婉退步半尺,左肩突感灼痛,胎记滚烫,似有烙铁贴肤,深入骨髓。她咬唇不语,喉中似被无形之手扼住,言语尽塞。
斩岳离鞘,凌虚翻转,刀身扭曲如蛇游水,金属拉伸之声细密连绵,宛如古琴断弦。紫气自刃口蒸腾而起,凝成人形轮廓:披重甲,戴兽面,头作睚眦之相,怒目獠牙,威压逼人。下半身化烟尘缭绕,飘渺不定,似魂非魂,似灵非灵。
赵无痕凝视此物,心跳如鼓点急奏。刀有灵,他早知之;然化形显迹,通幽示警,前所未闻。此非幻象,亦非心魔所生——乃是斩岳之魂,借机传讯。
刀灵仰首向天,口吐紫焰。火团悬于梁下,不映墙壁,不暖肌肤,然空中忽现细微之声,如丝线寸断,接连不断。俄顷,一道几不可察之细丝自窗外飞至,轻缠焰边。其色幽青,隐泛血光——正是控魂丝残迹。
紫焰一卷,如蟒吞鼠,丝线焦黑碎裂,化为灰烬飘落如雪。
赵无痕抬眼望焰,心头一凛。气息熟悉,与前日高僧体内被截之魂丝同源,然今者更细、更深、藏匿极远,似从北疆千里之外遥遥牵连而来。其根未绝,其线尚存,或系一人,或关一局。
刀灵静立片刻,紫焰倒流,复归刀身。刹那间,墙面光影浮动,浮现画卷一幅,栩栩若生。
见一稚女赤足奔逃,踏瓦砾纷飞,身后火海滔天,屋宇倾颓。发乱沾血,面覆尘灰,怀中紧抱一布包,内裹半册残书。此女正是幼年慕容婉。镜头渐移,远处立一黑影,戴青铜面具,身姿不动如山。案几置于侧畔,上置药瓶一只,瓶身纹路螺旋三折,古意森然。
慕容婉见之,瞳孔骤缩。
“这是我娘用的药。”她低声喃道,“唐门秘制‘凝脉散’。唯有核心弟子,方得配方。”
赵无痕默然。目光未落于瓶,却投向面具人身后。彼处虚掩一门,缝中透光,墙上赫然悬挂一副战甲:玄铁铸就,肩雕狼头,狰狞咆哮;胸前铭“镇国”二字,笔力千钧,铁画银钩。
他识得此甲。父赵擎天书房供奉一具相同者,列为先祖遗物,严禁触碰,违者重罚。彼时常疑其来历,今始知非虚设,实为忌讳深藏。
画面流转,密室再现。宇文拓步入其中,摘下面具,露出半张毁容之脸,皮肉焦枯,如火烧荒原。他缓步至战甲前,伸手轻抚胸甲,口中低语,声不可闻,然唇形清晰可辨。
——“兄弟,你还记得这副甲是谁赐的吗?”
赵无痕拳心紧攥,指甲深陷掌肉,血珠渗出而不觉。
兄弟?
此称何其沉重!非泛泛之交,必曾同袍共阵,歃血盟誓。若真如此,则母亲之亡,岂止冤屈?实为清洗,诛口灭迹,斩草除根!
刀灵身形晃动,人形渐散,紫焰收回,影像湮灭。斩岳坠地,插入砖缝,嗡鸣不止,似余恨难平。
室内归寂,唯风穿棂,烛芯复燃,火苗轻跳。
赵无痕俯身拾刀,系回腰间。刀身温热,雷纹微闪,似有所托未尽。他转身望慕容婉,见她仍凝视墙面,眸光沉静,却藏惊涛。
“你看到了?”他问。
她点头。“药瓶非仿。是真品。说明唐门覆灭之前,有人携秘方而出。能取原瓶者……非高层即内鬼。”
“谁可信?”他低语。
“无人全信。”她答,“唯真相不可欺。”
赵无痕闭目。宇文拓那一句“兄弟”,如钉入脑,反复回响。若两人曾并肩杀敌,共守江山,何至于今日刀兵相见?其间变故,必涉权谋倾轧,皇恩翻覆,抑或……某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
脚步声起于院外,极轻,然夜阑人静,纤毫毕现。二人皆警觉,屏息敛神。来者二人,停于院门之外,未进。
一人低语:“刀化人形……是真的。”
另一人急道:“快报上去,不得延误。”
言罢转身,步履匆匆而去。
赵无痕未追。心知肚明——这些人早已尾随多时,窥探动静,只为察其反应。如今见异象显现,必上报主子。而主子何人?不言自明。
他回首,见慕容婉已坐于桌旁,手中执半块青铜面具碎片,指尖摩挲边缘缺口,神情肃穆。
“你不害怕?”他问。
“怕。”她轻声道,“然我更惧无知。我娘咽气之时,手中亦攥此物。我一直以为是打斗撕扯所致……如今看来,它是被人故意留下,如同……线索。”
赵无痕默然良久,终在其对面落座。
桌上纸条犹在,字迹刺目。
“你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此非挑衅,而是引诱。
对方要他来,要他入局,要他踏入那龙潭虎穴——国师府。
而答案,就在那里。
宇文拓书房挂战甲,藏旧事,锁秘辛。他会去。不是明日,便是今夜。
他起身,手按斩岳刀柄。
“我们得进去一趟。”他说,“国师府。”
慕容婉抬眸看他,灯火映双瞳,清冽如秋水。
“你知道怎么进?”
“不知。”他淡然一笑,“但我知道,他们会让我进去。”
他轻拍刀鞘。
“方才异象,多人目睹。他们必惊,必忧,必试。只要他们动手,便有机可乘,有隙可入。”
她不再问,将面具收于袖中,起身拂衣。烛光再亮,火苗一跃,照见墙上画像一幅:女子怀抱婴孩,眉目温柔,笑意奕奕若生。
赵无痕走向门口,手握门栓,正欲推开——
刀身又震,短促如钟磬余音,似提醒,似警示。
他顿步,回首凝望。
画像依旧,然他分明看见,画中女子的眼珠,似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眯眼细察。
无异状。
可须臾之后,那嘴角,竟向下沉了半分,如悲悯众生,又似哀叹命运。
风穿户牖,烛影摇红。
赵无痕伫立良久,终推门而出。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旧居门扉吱呀合拢,仿佛吞尽往事,不留痕迹。
而前方长街尽头,国师府巍峨矗立,飞檐挑月,朱门紧闭,宛如巨兽伏卧,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他知道,这一去,或将揭开三代恩怨,两朝秘辛,一场埋葬在血与火中的真相。
他也知道,斩岳刀为何震颤——
它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