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童小七在榻上翻了个身,呼吸均匀。谢昭昭没动,手指仍按在竹简那行字上。窗外晨钟刚歇,她开口:“小七,起来。”
孩子揉着眼坐起,脸上还带着睡意,却准确摸到竹简位置,小手搭在“心”字旁。
“念。”她说。
小七张口,声音清亮:“剜心。”
她点头,又指下一行。孩子顺下去,一字不差。到第三句时,语调忽然一转,尾音拖长,像哄人入睡的腔调。谢昭昭手指顿住。
那是母妃常哼的调子。她听过无数次,在幼时发烧的夜里,在雷雨惊醒的凌晨。可母妃已死三年,这孩子连三岁都不到。
“错了。”她突然说,“这一句该是‘断脉引凤’,不是‘燃血化翎’。”
小七脱口而出:“不对,是‘燃血化翎’!书上写错了才对。”
他语气笃定,甚至带点责备,像在纠正一个顽劣学生。谢昭昭盯着他,没说话。孩子察觉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却没改口。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停在窗下。谢昭昭没回头,只抬手示意小七继续念。孩子犹豫一下,重新开口,语调恢复稚嫩,但字句依旧精准无误。
窗纸映出一道人影,静立不动。谢昭昭知道是萧景琰。他向来如此,无声无息,却从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小七念到第七句,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一枚青铜钥匙卡在腕骨凹处,锈迹斑斑,形状奇特。谢昭昭目光扫过,没动声色。
“你从哪得的这个?”她问。
孩子低头摸了摸:“青梧姐姐给的,说能开宝箱。”
“青梧是谁?”
“教我唱歌的人。”小七咧嘴笑,“她说娘娘喜欢听。”
谢昭昭沉默片刻,伸手把钥匙轻轻拨正,掩回袖中。“接着念。”
孩子继续,声音渐稳。念到第十二句时,语调又变了,尾音轻扬,带着安抚意味。谢昭昭猛地合上竹简。
“娘。”她声音不高,却让小七浑身一僵,“若借童躯归来,何不直说?”
窗外人影微动,刀鞘轻响。小七没躲,也没哭,只是慢慢抬起头,金瞳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昭昭。”他开口,声音仍是孩童的,语调却沉静如水,“你比小时候沉得住气。”
谢昭昭没动,也没应声。孩子叹了口气,像极了当年母妃见她摔碎玉盏时的神情。
“我不是要瞒你。”他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这具身子太小,撑不住太久。”
门外传来瓷盏轻碰声,随即是急促后退的脚步。崔婉儿端药撞见这一幕,惊得连托盘都没拿稳。
谢昭昭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崔婉儿站在廊下,脸色发白,手里药碗还在,汤药却洒了一半。
“别怕。”谢昭昭说,“进去看着他。”
崔婉儿嘴唇发抖:“那是……”
“是我娘。”谢昭昭打断她,“至少,是她的一部分。”
崔婉儿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门槛。小七冲她笑了笑,还是孩子的模样,眼神却让崔婉儿脚步一顿。
“婉儿妹妹。”他唤道,“药凉了就不好喝了。”
崔婉儿咬牙走到榻前,放下药碗,手却藏在袖中攥紧。谢昭昭转身走向窗边,推开半扇。
萧景琰站在窗外,手按在刀柄上,目光锁着屋内。见她出来,低声问:“真是长公主?”
“不知道。”她摇头,“但那调子,那神态,错不了。”
他皱眉:“魂魄寄生?还是夺舍?”
“都不是。”她冷笑,“《凤凰噬心诀》里提过,双凤同体,可分可合。母妃当年练到第七重,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随棺入土,一半……藏在这孩子身上。”
萧景琰眼神一沉:“赵无极挖空棺,是冲着另一半去的。”
“他以为挖的是全尸。”谢昭昭眯眼,“现在知道错了,下一步必来抢活的。”
院墙外传来鸟鸣,三短一长。萧景琰侧耳听了,低声道:“相府的人,盯上西苑了。”
“让他们盯。”谢昭昭转身往屋里走,“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小七寸步不离我身边。饮食起居,只经崔婉儿的手。”
萧景琰点头,却没走。等她快进门时,突然开口:“若真是长公主,为何不早现身?”
谢昭昭停在门槛上,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孩子。小七正捧着药碗小口喝着,崔婉儿站在一旁,手还按在袖中匕首上。
“因为她在等。”谢昭昭轻声说,“等我能扛起这江山,等我不再是那个哭着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迈进屋内,反手关上门。小七听见动静,抬头冲她笑:“娘娘,药好苦。”
“忍着。”她走过去坐下,“以后更苦的日子多的是。”
孩子点点头,乖乖喝完最后一口。崔婉儿接过空碗,欲言又止。谢昭昭知道她想问什么,抬手制止。
“去查青梧。”她对崔婉儿说,“这名字我没听过,母妃生前也从未提过。”
崔婉儿领命退下。屋内只剩两人。小七挪到谢昭昭身边,小手抓住她衣袖。
“别赶我走。”他仰头看她,“我知道你怕。可没有我,你压不住图腾反噬。”
谢昭昭没甩开他,只问:“母妃当年,为何选这条路?”
孩子眼神黯了黯:“因为赵无极逼得太紧。她若不死,你活不成。若真死透,江山就完了。只好折中。”
“折中?”谢昭昭冷笑,“把自己塞进幼儿身体里,算什么折中?”
“算生机。”小七认真道,“你活着,我才能回来。你死了,我连灰都不剩。”
谢昭昭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捏住他下巴:“若我发现你是假的,会亲手掐断你脖子。”
孩子没躲,金瞳直视她:“你试试看。”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急促奔跑。一名侍卫在门外跪下:“娘娘,北境急报!慕容公子被困鹰嘴峡,蛮族主力突袭粮道!”
谢昭昭松开小七,起身开门。侍卫递上密函,她扫了一眼,冷笑:“赵无极好算计,用假军情调虎离山。”
“要派援军吗?”侍卫问。
“不派。”她将密函撕碎,“传我令,让慕容轩烧粮。一粒米也不留给蛮子。”
侍卫领命而去。谢昭昭转身回屋,发现小七已爬到案前,正摸索着摊开地图。
“这里。”他小手指着一处山坳,“放火最好。风向对,烧起来快。”
谢昭昭走过去,看他指尖落点,正是鹰嘴峡背风处。她挑眉:“你懂兵法?”
“你五岁那年,我教过你认地形。”小七头也不抬,“忘了?”
谢昭昭没接话,只按住他手:“别乱动。地图脏。”
孩子撇嘴,却乖乖缩回手。她拿起朱笔,在他指的位置画了个圈,又添了几道箭头。
“传令官。”她扬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她将地图卷起递出:“照这个路线,让斥候带给慕容轩。告诉他,烧完立刻撤,别恋战。”
传令官接令离去。谢昭昭坐回榻边,发现小七正偷偷摸袖中钥匙。她假装没看见,只问:“那钥匙,真能开宝箱?”
孩子动作一顿,点头:“能开地宫。里面有母妃留的东西。”
“什么东西?”
“兵器,粮册,还有……”小七压低声音,“先帝遗诏。”
谢昭昭眼神一凛。先帝遗诏若在,赵无极挟持的幼主便名不正言不顺。她伸手想摸钥匙,孩子却往后一缩。
“现在不能给你。”他说,“地宫有机关,需等月圆之夜,双凤同启。”
她收回手,冷笑:“倒会拿乔。”
小七咧嘴一笑,又变回孩童模样:“娘娘别生气,我饿了。”
谢昭昭按铃唤人送膳。孩子趴在案边,晃着腿哼歌,调子又是母妃常唱的那首。她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腕上旧疤。
疤又开始发烫,像被火舌舔过。她皱眉忍住,没出声。
饭菜送来,小七吃得欢快。谢昭昭没动筷子,只盯着他看。孩子察觉,抬头冲她笑:“娘娘不吃?”
“不饿。”她说,“你吃吧。”
孩子扒完最后一口饭,满足地拍拍肚子。谢昭昭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日头已高,庭院里树影斑驳。
“下午跟我进宫。”她说,“早朝后,我要你当众认字。”
小七蹦下椅子:“好啊!我认得好多字呢。”
“不止认字。”她回头看他,“我要你念《凤凰噬心诀》全文。”
孩子笑容僵住:“在朝堂上?”
“对。”她走近,俯身平视他,“让满朝文武,都听听长公主的声音。”
小七金瞳闪烁,半晌才点头:“好。但娘娘得答应我,念完给我买糖葫芦。”
“成交。”她直起身,“现在去睡一觉,养足精神。”
孩子爬上榻,很快睡熟。谢昭昭站在榻前看了片刻,转身出门。
廊下,萧景琰仍在。见她出来,低声道:“查过了,宫中没有叫青梧的宫女。”
“意料之中。”她冷笑,“必是母妃在外布的暗线。”
“要追查吗?”
“不必。”她摇头,“母妃既没提,自有道理。我们盯紧眼前。”
他点头,却没走。谢昭昭知道他担心什么,直接问:“怕我在朝堂上失控?”
“怕赵无极动手。”他沉声,“那孩子若真是长公主,他必不惜一切代价灭口。”
“让他来。”她眯眼,“正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远处传来钟声,早朝时辰快到了。谢昭昭整了整衣袖,迈步向前。
“走吧。”她说,“该去会会那些老狐狸了。”
萧景琰跟上,落后半步。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几乎连成一片。
寝殿内,榻上的孩子翻了个身,嘴角微微上扬。袖中钥匙滑出半截,在光下泛着幽绿铜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