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立于崖畔,晨光初透,海色微明。斩岳刀深插土中,刃口犹带夜露寒光,雷纹隐现,似有灵性。风自东海来,挟潮气扑面,吹得他玄衣猎猎,袖角翻飞如旗。其人不动如山,目视远方海岸线,眸光沉静而深远,若古井无波,然内里风云暗涌。
天边残月未尽,金乌将升。海雾氤氲,如纱似絮,缠绕礁石之间。浪拍危崖,声若龙吟,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彼时天地清寂,唯风与涛相和,恍若太初未分之境。
陈九蹲坐沙滩,膝前铺开一方粗布,上列左轮零件,错落有序。其指节粗粝,掌心茧厚,然动作极稳,拆卸如行云流水。火药残渣附于机簧之内,黑渍斑驳,彼以软布细细擦拭,布面绣莲一朵,素瓣红蕊,名曰“净尘”,乃亡母遗物,压于石下,任风吹而不去。
彼时朝阳破雾,金光洒落沙岸,映得铜件熠熠生辉。陈九忽停手,凝视击锤片刻,低声自语:“机关精巧,奈何不敌天时。海上风急,火药易湿,引信难匀,纵有百发之能,亦不过虚设耳。”
言罢长叹,眉宇间隐现倦意。此人少小离乡,随父征战南洋,习西洋机括之术,通算学奇门,一手算盘打得风雨不透,江湖人称“铁算子”。然其心深处,常怀旧恨——父帅兵败,埋舰沉火,世人皆道其痴,唯他知那是一颗待时而动的忠魂。
慕容婉自帐中缓步而出,足踏细沙,步履轻浮,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她年方二十有五,眉目清冷,气质孤绝,乃江南霹雳堂末代传人。其祖辈研火器三百年,至清末式微,唯她承其余绪,孤身北上,誓复家学。
手中握一铜壳霹雳弹,形制精巧,外壳镌雷云纹,重六斤八两,内藏三层火药,另有油蜡封膜一道,以防潮侵。此为第七版试造之物,耗尽心血,成败在此一举。
她行至试验台前,将弹体稳置发射架上,双手微颤,仍一丝不苟检查引信。铜簧紧绷,双线并列,中间嵌控速机关,乃其独创之法。她低语道:“若此番再偏,便须重炼硝磺比例,再试百日亦不可惜。”
赵无痕拔刀近前,步伐无声,落地如羽。斩岳刀柄尚温,雷纹微烫,似昨夜激斗余韵未消。此刀通体乌金铸就,长三尺七寸,重十八斤,传为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佩刀遗脉,后辗转落入赵氏先祖之手,世代相传,刀中有魂,遇险则鸣,逢机则显。
“你该歇。”赵无痕开口,声如寒泉击石。
慕容婉摇头,发丝飘散颊侧:“不成。霹雳弹可焚木舰,然铁甲坚厚,接缝细微,非精准爆破不能破之。我改三次药量,今次若仍不准,前功尽弃。”
话音未落,陈九已起身,拍去衣上灰屑,踱步而来。他目光扫过发射架,眉头紧锁:“风向东北,三成湿气。即使用麻绳蘸药作引,海风一吹,快慢不一,三息之内火头必灭。真战之时,一船火药换不来一艘敌舰沉没,徒损性命。”
三人默然对视,一时俱静。唯有海潮起伏,应和心跳。
赵无痕抬眼望海。三百步外,浅滩之上,废舰孤悬。此乃旧货拼凑而成,名为“苍鳞号”,甲板堆草置桶,模拟火攻场景。铁链缚其身,锚定于礁石之间,历前三炸而不倒,仅余焦痕累累。
“那就试。”赵无痕道,语气淡漠却坚定,“你点火,我们看结果。”
慕容婉点头,取出火折子,蹲身俯首,指尖微抖,终将火星触引信端。嘶——火星迅疾窜入弹体,如蛇行幽穴,瞬息不见。
三人退后十步,立于掩体之后。
轰——!
一声巨响撕裂晨空,霹雳弹腾空而起,划出笔直轨迹,精准落入废舰主舱。刹那间,烈焰冲霄,赤光灼目,木板崩裂之声如雷贯耳,油桶接连引爆,火焰卷成火柱,直冲十余丈高。铁链崩断一根,残骸四散,海水翻腾如沸,黑烟滚滚升腾,遮天蔽日。
工匠们自掩体后探头,或惊呼,或鼓掌。此威远胜前三次,几可毁半艘战舰。
然陈九皱眉,指向漂浮残骸:“炸偏了。引信快了半息,火头自左舷先燃。若为实战,敌舰只需转舵五度,便可避其锋芒,主爆区落空,功亏一篑。”
赵无痕不语,唯手按斩岳刀柄。忽觉刀身震动,自行出鞘半寸,紫光隐现。一股奇异牵引自刀传至心神,似有低语在耳畔响起,非声非语,直抵识海。
他迈步向海边走去,步伐沉稳,每一步皆似踏在命运节点之上。
残火未熄,焦木浮水。赵无痕举刀向海面,刀气离体,化作数道紫色细丝,如灵蛇游走,缠绕断裂船板。那些木片竟如被无形之手拨弄,层层剥离,剖解结构,显露内部榫卯与受力要害。
片刻后,刀面浮现异象:一幅古图缓缓成形,线条古朴,标注清晰——顺风纵火、三面夹击、诱敌深入。右下角刻小字一行:郑氏水师火攻策。
陈九奔来,一眼认出图案,身躯剧震:“这……这是我父亲亲绘的战术图!当年在南洋,以此火烧荷兰三桅战舰,大获全胜!”他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交加,“刀怎会知晓?此图从未外传!”
赵无痕闭目,心神沉入识海。刀魂跳动,信息如潮涌入——海底景象浮现眼前:沙泥覆盖之下,舰体整齐排列,炮口森然,三十艘铁甲舰静卧深水,呈雁形布阵,方位分明,轮廓清晰,宛如沉睡巨兽。
他睁眼,声音低沉:“海底有舰。”
“什么?”陈九愕然。
“非残骸,是藏舰。东南外海,水深二十丈,三艘一组,雁形列阵。”赵无痕遥指远处海面,“未毁,是沉下去的。”
陈九呼吸骤停,猛然抓住赵无痕手臂,指节发白:“你说的位置……可是过了黑礁群,再往东七里?”
“是。”
陈九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眼中泪光闪动:“那是我爹最后下令埋舰之处!他当年说‘留舰待时’,要藏火器于海底,待天下重归汉人之日再起……可众人皆笑他疯癫,连母亲也不信……”他低头看左手,掌中算盘珠子兀自缓缓转动,仿佛仍在计算那一夜的沉舰重量,“原来……它们一直都在……”
慕容婉缓步走近,虽面色更显虚弱,然双目奕奕若生,亮得惊人。“霹雳弹尚可改进。我在弹壳内加了一层蜂蜡封膜,可防潮两日。只要引信精确,便可击中铁甲舰接缝薄弱处,破其核心。”
“问题就在引信。”陈九接话,语气转锐,“现用麻绳蘸药,海风一吹,快慢难控。必须换机关点火,如钟表擒纵,分秒不差。”
“你能做?”
“我能画图。”陈九咬牙,“但要做出来,需巧匠。更需反复试制,百炼方成。”
赵无痕凝视斩岳刀。刀面战术图未散,反愈发明晰,隐隐与海底舰群共鸣。他忽有所悟:此刀非止杀伐之器,实为指引之钥,承先人志,启后世战。
“那就从引信始。”他说,“你画图,我护你。”
慕容婉取出最后一枚霹雳弹——第七版成品。她亲手交予陈九:“此弹引信采用双层火线,中设铜簧控速,可减风扰。你且拆解,看能否还原机关结构。”
陈九接过,小心翼翼拨开外壳,露出螺旋铜管与微型齿轮组。他细细查看,忽然瞳孔一缩:“此设计……竟能抗风!若再加防水盖,密封舱室,即可用于海上实战!”
他抬头,眼中久违光芒重现:“我们能成。”
赵无痕点头,转身走向试验场边缘。远海平静如镜,阳光洒落波面,碎金万点。他将斩岳刀插入地面,刀身嗡鸣不止,雷纹流转,紫气萦绕。
他知道,此战不能再靠一人一刀横闯。霹雳弹只是星火,水战才是燎原之路。
陈九怀抱零件,走向帐篷,边走边语:“第一艘舰欲浮,必先清淤。我需核算每舰重量、浮力、缆索张力……更需潜水好手,探明舱门密封状况……”
慕容婉随其后,声轻如絮:“我可配耐水毒烟弹,混入火药同炸。烟随火起,敌舰吸入一口,筋骨酥软,战力尽失。”
赵无痕独立原地,未回头。刀魂在体内缓缓流转,与海底沉舰遥相呼应。那些铁甲巨兽,仿佛在等待一声号令,便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他抬手,抚腰间翡翠貔貅挂坠。玉质温润,雕工精细,乃母亲遗物,二十年来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忽而,斩岳刀剧烈震动,雷纹尽亮,紫光冲天,直射入海。水下某处,传来极低金属摩擦声,如铁链缓缓拉紧,沉眠之物,已然苏醒。
赵无痕猛然睁眼,眸中紫芒一闪而逝。
风停,浪静,天地俱寂。
只余一刀,一志,一念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