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肩扛古尔丹，步履如山。林间雾气渐散，天光微明，灰白自东方裂云而出，似刀劈寒江。脚下的泥土尚带夜雨余湿，踏之微陷，回声沉闷。陈九立于右翼，手握鱼肠剑，剑未出鞘，然杀意已凝于眉梢。他目光如隼，扫视两侧树影，枝叶轻颤处，皆藏杀机。
慕容婉缓行于后，素手始终护于腹前，呼吸略促，额角沁汗。她身形纤弱，却步履不乱，衣袂拂草无声，宛如月下幽兰，静而不凋。风过处，发丝轻扬，掩不住眸中深藏的忧思。
三人刚行三里，至一岔道口，忽见前方横卧一人。
其人面朝下伏于泥中，黑袍染血，胸前一片暗红，如墨浸宣纸，缓缓晕开。右手紧攥半块青铜面具，断裂处参差，棱角锐利，似被巨力生生掰断。铜面幽冷，映着晨光，竟泛出一丝诡异青芒。
赵无痕止步，肩上古尔丹纹丝不动。他双目微眯，目光如电，直刺那具“尸身”。陈九即刻侧身，退半步，背靠古木，鱼肠剑出鞘三寸，寒光乍现。林间鸟雀惊飞，簌簌作响。
慕容婉缓步上前，蹲身细察。她伸出纤指，探其鼻息——无气进出。又取银针二枚，刺入人中、涌泉，针尾微颤，然脉无搏动，体无反应。
“非真死。”她低语，声若秋叶坠地，“是闭息术，极深之内功，可断五感，欺瞒天地。”
言罢，她启药囊，取出淡黄粉末，洒于面具边缘。粉末遇温，瞬凝为珠，附于铜内，如露缀叶。此乃“温络散”，专验长时佩戴之物。铜面留痕，分明是久贴之证。
赵无痕单膝跪地，斩岳刀横于前。刀身三尺六寸，雷纹隐现，如蛇游鳞底。他心念微动，真气贯注刀锋，雷纹忽亮，映出一丝极弱气机，在那人胸口起伏不定。
“他还活着。”
陈九皱眉，声音低沉：“江离？”
赵无痕不答。他伸手扳转尸首，一张苍白面容显露——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右耳后一道旧疤，蜿蜒如蜈蚣爬壁。正是白莲教右护法江离。
然此容颜，与他在镇国府偏院所见，打落面具后的那张脸，分毫不差。
赵无痕凝视半块面具，缓缓拾起。铜质冰凉，触手生寒，表面无字，然断裂边缘纹路奇特，呈螺旋缠绕，末端刻一狼首图腾，双目空洞，似有怨魂低嗥。
“漠南风格。”慕容婉低声道，“此工艺出自萨满匠人之手，以骨火淬铜，咒文封魂，非寻常工匠所能为之。”
赵无痕翻转面具，背面平滑如初，毫无铭文。他指尖用力，按压数次，铜面不动。慕容婉接过，从药囊取细针一枚，蘸药液涂于背。药液微冒白烟，片刻后，铜面发烫，细密文字缓缓浮现——一组满文数字：崇德三年七月廿三。
她闭目沉吟，良久方启唇：“此日……乃宇文拓对外公布之生辰。”
赵无痕心头一震，如雷贯耳。
江离重伤倒地，手持与教主同生辰之面具，且出自漠南萨满之手。此非巧合。他忆起母亲中毒当日，案发现场曾留狼骨香灰，气息幽异，亦是漠南祭祀所用之物。
“江离若真是右护法，”陈九沉声，“为何持教主生辰之物？”
“也许他不是右护法。”赵无痕缓缓起身，目光如刃，“也许，他是替身。”
他将面具收入怀中，转身望向皇陵方向。远处山脊如龙盘踞，石碑林立，残阳未落时，常有黑鸦盘旋，唳声凄厉。此刻晨光初照，碑影斑驳，宛如鬼阵。
一行人继续前行，半个时辰后，抵皇陵西隅荒冢区。守陵兵卒尽调东侧，此地空寂无人，唯风穿碑林，呜咽如诉。
赵无痕独入坟场，手握半块面具，逐碑比对。碑文多已风化，字迹模糊，难以辨识。然他专注边缘纹路，尤重断裂衔接之法。古匠刻碑，讲究“榫合天成”，裂口若吻合，必有深意。
直至一座无名碑前，他骤然止步。
此碑矮小残破，碑顶断裂，左侧裂口呈螺旋状，与面具断裂处完全契合。他取出面具，轻轻贴上，尺寸分毫不差，如钥入锁。
碑面其余部分刻有图腾，狼首衔月，月牙残缺，正应萨满祭典中“噬月之誓”。传说狼神吞月，换取永生，代价是魂不得归。
他蹲下，以袖拂去碑底积土。几行小字渐显：承恩不授，归骨无名。
笔迹苍劲，顿挫有力，起笔如鹰啄，收锋似剑收匣。与此字一模一样的笔法，他曾见于宇文拓书房悬挂的血诏之上——那是一份以指尖血书写的密旨，内容至今未解。
赵无痕抽出斩岳刀，刀尖轻触碑面。
刹那间，雷纹流转，紫光微闪。一层薄薄光影浮现在碑体之上，如幻似梦。光影中，一名男子跪于灵前，黑袍加身，左脸覆青铜面具，背影瘦削而熟悉。
他叩首三次，动作庄重，起身离去。步伐沉稳，肩线笔直，每一步间距分毫不差——正是宇文拓日常行走的姿态。
光影消散，风止树静。
赵无痕仍跪于地，手抚刀柄，指节发白。他终于明白，江离非主谋，不过棋子。真正的宇文拓，早已不在江湖，而在庙堂深处，甚至可能身居高位，执掌权柄。
他缓缓起身，将面具再度藏入怀中。此时慕容婉走来，脸色依旧苍白，然眼神清明如镜，映着晨光。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一个真相的影子。”他说，“江离活不了多久。他体内有控魂蛊，一旦苏醒，便会被人远程操控，成为杀人傀儡。”
“那就不能让他醒来。”
“我不需要他醒来。”赵无痕望向皇陵深处，目光如炬，“我只需要这块面具。”
陈九走来，低声提醒：“东侧守卫换岗，巡哨将至，我们得走。”
“我不走。”赵无痕立于碑前，拔刀出鞘，“我要在这里练刀。”
斩岳刀立地，雷纹隐隐跳动，似与大地共鸣。他闭目凝神，体内真气如江河奔涌，顺经脉贯入刀身。
第一式——雷落。
他猛然睁眼，一刀劈出。紫色电弧自刀锋炸裂，如天雷下击，轰然贯地。泥土翻飞，焦痕蔓延三丈，尽头一座石碑应声而断，断口平整如削。
第二式——雷锁。
他旋身横斩，刀气成环，扩散四方。周围五座石碑同时震颤，碑面龟裂，尘土飞扬，碎石如雨。林间宿鸟惊起，哀鸣四散。
第三式尚未完成，他忽而停住。
刀尖垂地，雷纹忽明忽暗。他低头，见脚下泥土中有金属反光。拨开浮土，竟是一枚铜钉，钉帽微小，刻有微型狼首，栩栩如生，似欲跃出。
他拾起铜钉，纳入怀中，与面具并置。
远处脚步声渐近，铠甲铿锵，是巡逻兵卒。
陈九急拉他臂：“快走！”
“再等一下。”
赵无痕仰首，望向那座无名碑，低声自语：“你到底是谁？为何用他的脸？又为何留下这块面具？”
无人应答。
风过荒冢，吹动残幡，卷起枯叶如蝶。斩岳刀静静插于地，刀柄新刻针灸图，尚未磨平，乃慕容婉前夜以银针所镌，暗藏疗伤之秘。
慕容婉立于树下，手扶老槐，望着他背影。她知他在想什么。
这面具不只是线索，更是一把钥匙。它打开了通往最终真相的大门——关于身世、关于仇恨、关于那个藏在权力阴影中的男人。
赵无痕拔起刀，转身走向密林。
步履沉稳，如山移海。
身后，那座无名碑在晨光中静默矗立。碑底裂缝里，一滴树脂缓缓渗出，晶莹剔透，沿着“归骨无名”四字滑落，坠入泥土，仿佛泪尽而亡。
赵无痕迈出一步。
斩岳刀突然震动，雷纹大亮，如有所感。
他停下，回首一瞥。
风止，叶静。
碑前空无一人，唯有那滴树脂，在阳光下泛出幽光，宛如未干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