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的手刚触到石门内侧,斩岳刀忽地一震,如龙吟未发,先有鳞甲颤动。他心头微凛,知是兵刃感应杀机将至,遂疾步回身。门外水声潺潺,自地缝中渗出,寒气逼人,竟似活物般蜿蜒而进。门槛之上,一只枯瘦之手搭落,腕间缠着褪色红绳,其上悬半截干枯蝎子,形如铁钩,色若焦炭,隐隐透出漠北巫蛊之息。
彼时雷光乍现,裂空如剑,照得祠堂内外明灭不定。赵无痕不待来人现身,反手一刀劈向供桌。刀锋未落,雷纹已动,紫电自刃口奔涌而出,轰然炸响,烛火尽熄。牌位列阵之处,青烟腾起,木骨焦黑,字迹湮灭于烈焰之间。唯有一册黄绢古卷,被刀气卷起,凌空翻飞,宛若游龙归渊,直投入怀。
他旋身跃出,足尖轻点冰面,咔嚓一声,寒潭碎玉四溅。水面之下,暗流涌动,似有无数冤魂低语,却不敢近其身。一步踏回石殿,背影沉稳如山,衣袂未乱。
慕容婉仍倚柱而立,素颜胜雪,唇无血色,指尖微颤,犹贴小腹。陈九默立其侧,鱼肠剑在手,寒光映目,神情肃然。水幕之外,尸群已散,唯余地表划痕纵横,深可盈尺,显是恶斗刚歇,杀意未消。
“有人追来了。”赵无痕低声言道,将册子藏入襟中,动作迅捷如风。
慕容婉颔首,眸光微闪。“非白莲教气息,倒似萨满遗脉……且带血腥戾气。”
话音未落,天穹骤变。密林上方乌云翻墨,山脊裂处,一道黑影破空而下,落地如陨星坠地,轰然巨震,整座地宫为之嗡鸣。尘土扬起三丈,梁柱摇曳,碎石簌簌而落。
来者披兽皮为袍,左肩斜挂狼颅骨串,右腿乃森森狼骨所铸,关节处刻符文九重,隐隐泛红。手中拄一骨杖,通体漆黑,骨节出自千年驼龙,其上铭刻古老咒语,笔画扭曲如蛇行沙地。正是漠南萨满——古尔丹。
然今之古尔丹,迥异往昔。双目翻白,瞳仁隐没,嘴角溢血,唇齿间嚼食紫黑色蘑菇,一枚入口,周身黑雾便浓一分;再咽,筋肉暴涨,青筋虬结如树根盘地。呼吸之间,腥风扑面,声似野兽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致幻菇。”慕容婉眸光一凝,“漠南禁术‘梦魇噬心’,服之可力拔千钧,然神识尽失,沦为妖傀。”
话音方落,古尔丹仰天长啸,声穿九霄,惊起林中宿鸟无数。骨杖猛击地面,三棵需五人合抱之古松应声断裂,树干横飞,砸穿石殿屋顶,木屑纷扬如雨。大地晃动,砂石跳掷,赵无痕眼疾手快,一把将慕容婉拉至身后,自身立如磐石,衣袍猎猎。
古尔丹双臂张开,黑雾缭绕成涡,旋转不休。右腿假肢忽放赤光,狼骨节节膨胀,竟化作一头半人高灰狼虚影,咆哮扑噬,爪风撕裂空气。他抬手指向赵无痕,口中念动萨满古语,音节拗口,字字如钉入脑,闻之者头痛欲裂,几欲呕血。
赵无痕拔刀出鞘,斩岳雷纹微闪,紫电游走刃上,熠熠若星辰初升。他不急于攻,横刀于前,护住身后二人。心知此战不可力取,当以静制动,避其锋芒。古尔丹狂性大发,力逾千斤,若贸然硬接,纵能挡下,亦必耗损真元,后患无穷。
刹那间,古尔丹怒吼冲来,速度倍增,狼骨假肢踏地处,焦痕斑驳,热浪蒸腾。他空手撕开一块落石,甩手掷出,劲风呼啸。石块未至,已被自身力道震成碎片,四散激射。赵无痕侧身闪避,刀光掠空,斩断两枚碎岩,火星迸溅。
就在这一瞬,古尔丹已欺近三步之内。一掌拍出,掌风腥臭扑鼻,挟阴毒之气直取胸口。赵无痕举刀格挡,刀身与肉掌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虎口发麻,气血翻涌。
“肉身已近妖物!”他心中警兆顿生,连退两步,足跟碾碎一片残瓦。
古尔丹攻势如潮,掌影翻飞,毫无章法,却招招致命。每一击皆含万钧之力,打得赵无痕连连后撤,斩岳虽利,也只能勉力招架。数招过后,刀锋已有细微缺口,雷纹闪烁愈急,似不堪重负。
慕容婉靠于残柱之旁,冷眼观战,眸光如针,细察古尔丹一举一动。她看出其虽狂化,然经脉运行仍有轨迹可循,尤以膻中、神庭、内关三穴为枢纽,若能封其一线,便可破其迷魂之术。
她悄然取出银针三枚,细若发丝,针尾嵌碧玉,乃唐门秘制“凝神引”。三针并列夹于中指与无名指间,蓄势待发。然距离过远,角度偏差分毫,则前功尽弃,甚至反遭牵连。
赵无痕忽而变招。他不再一味防守,猛然踏前一步,一刀劈向古尔丹肩头。刀锋未至,紫色电弧先行缠绕对方手臂,将其动作迟滞刹那。借此时机,他身形暴退,拉开十步之距,刀尖斜指地面,气息绵长。
“就是现在!”
慕容婉指间轻弹,三枚银针破空而出,无声无息,快如流星。针尖精准刺入古尔丹膻中、神庭、内关三穴,深入三分,恰到好处。他身躯猛然一僵,口中咒语戛然而止,喉间咯咯作响,随即跪倒在地,剧烈干呕。
一口黑绿色秽物喷出,混着未消化之蘑菇残渣,腥臭难当。黑雾自体表剥离,如烟散去,狼骨假肢红光渐黯,虚影哀嚎一声,消散于风中。
赵无痕未曾松懈,缓步上前,斩岳刀尖直指咽喉。刀锋将触未触之际,古尔丹忽地抬手,一把攥住刀刃。鲜血顺刃流淌,滴落在地,发出“滋滋”轻响,竟冒白烟。
斩岳刀猛然一震,雷纹全亮,刀身浮现一行血色铭文,古篆苍劲,笔走龙蛇。铭文转瞬化作图谱一幅:十三穴位连成一线,标注清晰,经络走向分明,正是一副破解致幻术之针灸图。
“这图……”慕容婉强撑走近,一眼认出,“与家叔所遗《子午流注》残卷中的‘醒神十三针’完全一致。”
赵无痕抽刀回鞘,古尔丹终力竭昏厥,伏地不动。右腿假肢仍在微颤,口中白沫汩汩,状若垂死。
陈九自后方巡视归来,环顾四周。“无人跟踪。他是独自闯入,非有同谋。”
慕容婉蹲下,探其瞳孔,察其舌苔,又伸手入其怀中,摸出半截干枯蝎子,与门外那人手腕所挂者成对。她起身,语气笃定:“他非敌袭,实为逃命。途中被迫服菇狂化,只为摆脱追兵。”
赵无痕低头望地,目光扫过断裂古松。树根撕裂泥土,草木焦黄,叶缘卷曲如焚,显是雷火所伤。他复看向斩岳刀,图谱尚未消散,隐隐流动,似有灵性。
“此图可记否?”
“可。”慕容婉道,“你启刀柄暗槽,我以唐门蚀刻法镌之,永世不磨。”
赵无痕依言而行。刀柄侧面一道机关轻推即开,金属滑出,露出内里玄机。慕容婉执细针一枚,运指如飞,在内侧快速刻画。每一笔皆深达三分,线条流畅,宛若天成。
“日后遇同类邪术,可凭此图应对。”她边刻边言,“若配合机关匣,更能远程施针,隔空点穴。”
“善。”赵无痕收刀入鞘,神色沉静。
陈九上前欲负古尔丹,赵无痕抬手制止。
“我来。”
俯身将古尔丹扛上肩头,体重惊人,骨骼粗壮如牛,然他脚步稳健,腰背挺直,如负山岳而不倾。慕容婉随行侧畔,一手仍护腹部,眉宇间隐有忧色。
四野寂然。风过断松,枝桠吱呀,如泣如诉。远处山脊轮廓模糊,天边泛起灰白,晨光未明,夜色将尽。
赵无痕走在最前,步伐坚定,斩岳刀贴于腰际,刀柄新刻痕迹尚温,隐隐散发铁腥之气。他不曾回首祠堂方向,亦未再触那本册子。
他知道,有些事终须面对。但此刻,他只愿将此人带回营地。
古尔丹在肩上微微一动,唇齿轻启,吐出三字:
“王庭……血祭……归宗……”
赵无痕脚步一顿,眉峰微蹙。
慕容婉听见了。她抬头看向前方,眼中波澜暗涌,神色凝重如霜。
风停了。
断松的树桩上,一滴树脂缓缓滑落,晶莹剔透,映着微光,宛如泪珠。它坠入泥土,发出极轻一响,仿佛天地屏息,万物静默。
夜尽,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