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的手仍按在斩岳刀柄上,指节发紧,如铁箍紧扣。夜风穿殿,石柱之间幽影浮动,似有千魂低语。慕容婉倚于残垣断壁之侧,背靠青苔斑驳的蟠龙柱,呼吸轻缓若游丝,一手贴腹,凝神内守。她指尖泛白,微颤不止,仿佛镇压着体内翻涌的血脉异动——那不是伤,而是孕息与天地气机交感所致。
刀在发烫。
非烈焰焚心之灼,亦非雷火激荡之痛,乃温润如春泉初涌,暖意自鞘透掌,循经走脉,直抵丹田。此热不躁,反生安宁,宛如古木逢阳,根须舒展。赵无痕眸光未动,只凝视水面。黑水如墨,倒映穹顶裂痕,尸群环伺屏障之外,枯爪抓地,窸窣作响,断续如更漏滴残,令人骨髓生寒。
陈九坐于龟裂石台之畔,手中铜符黯淡无光,边缘刻有“壬辰敕令”四字,字迹斑驳,似经年锈蚀。火把摇曳,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宛若鬼面。他忽抬首,双目精光一闪:“此地阴煞聚而不散,阳气尽湮,不可久留。”
话音未落,水波骤然炸裂!
三道黑影破浪而出,落地无声,如纸鸢飘坠。皆披灰袍,领绣半朵血莲,袖藏短匕——左首一人刃口泛幽蓝,毒光隐现,目标直取慕容婉小腹!其势迅疾如电,杀机森然。
赵无痕欲拔刀。
然未及发力,腰间斩岳忽自行震颤,一声清越龙吟破空而起,“锵”然弹出半尺!紫电迸射,缠绕成环,雷纹流转如活物攀爬。刀锋离鞘仅三寸,一道虚影腾空而起——龙形昂首,通体由雷霆凝就,鳞甲奕奕若生,双角峥嵘,赤金瞳中似含星斗崩灭之威。龙尾横扫,劲风卷石,三名刺客如落叶遭飓,齐齐撞向石壁!
轰!
骨裂之声清晰可闻。未及喘息,龙影盘旋再起,首尾相衔,在慕容婉头顶化作一圈紫电光环,护其周身。光芒映照之下,她面色苍白如雪,却睁眼不动,手仍覆于腹前。忽而眉心一动——胎动了。
非寻常微颤,乃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如鼓点应和雷鸣,似婴孩在母腹中叩击天机。她唇角微扬,几不可察,心中默念:汝亦知父兵护母乎?
斩岳悬空,离鞘三分,稳如磐石。赵无痕松手,刀不坠,唯刀尖朝地,雷纹流转不息,恍若守陵神兽静卧。一名刺客挣扎欲起,举匕再扑。龙影俯冲如陨星坠野,一口咬住其肩,电光吞没全身。惨叫未出,人已焦黑倒地,仅余半块青铜令牌系于腰际。
另二者早已气绝。
赵无痕缓步上前,拾起令牌细观。正面莲花残缺,瓣落两片,显为“副使”之证;背面刻一“拓”字,笔划刚劲,刀凿痕迹犹存,似含恨而刻。他眸光微缩,抬头望向慕容婉。
她正闭目调息,眉宇间隐有倦色,手始终未离腹部。良久,睁眼,声若细语:“刀……方才动了。”
“它自行出鞘。”赵无痕答,“为护你。”
“不止为我。”她低声接道,目光垂落腹间,“是为孩。”
言毕,伸手轻抚刀柄。斩岳微微一震,雷纹渐敛,紫光退散,缓缓归鞘,温润如眠,似忠犬伏主膝下。
赵无痕蹲身再察令牌,反复摩挲。忽觉刀柄又热,微震不止。他抬首,见斩岳竟自行转向石殿东侧水幕,似有所指。
“它要我去那边。”
“莫冲动。”慕容婉蹙眉劝阻,“此地机关重重,必是诱敌之局。”
“我知。”他起身,语气沉稳,“但他们欲杀你与孩,此仇不共戴天,岂容姑息?”
言罢迈步前行,足音沉沉,踏碎积水。每近水幕一步,斩岳愈热,至岸边时,刀身已如炭火烘烤。他抽刀在手,运力一劈!
冰层轰然炸裂,水流翻涌如沸。水底深处,隐约现出石阶,蜿蜒向下,不知通向何方。
“下面有东西。”他说。
慕容婉扶柱站起,气息略促:“我也感应到了。空气中有味,似香灰燃尽,又似旧祠积尘——那是祭祀之息。”
赵无痕回头:“你莫下来。”
“我不下去。”她轻声道,“但你要小心。此刀护你一次,未必能护第二次。天命难测,人心更险。”
他点头,纵身跃入水中。
寒流刺骨,如万针穿肌。通道狭窄,两侧石壁覆满滑腻青苔,触之欲坠。他屏息潜行,斩岳开路,雷纹微闪,照亮脚下台阶。越往下,温度渐升,水流变缓,空气转为干燥,隐隐有硫磺之味混杂其中。
尽头处,一扇巨门矗立,石质斑驳,雕有镇狱狴犴,双目凹陷,似曾被利器剜去。门缝透出微弱红光,如血丝渗出。
赵无痕推门。
门启刹那,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内为废弃祠堂,四柱撑塌半顶,瓦砾遍地,蛛网横结。中央供桌残破,三支残烛摇曳将熄,香炉插满线香,皆烧至根部,余烬如死蛇蜷曲。
供桌之上,立一长生牌位。
漆黑底座,朱砂描边,上书八字:**天命归宗,血继重光**。
名字覆以红布,布角微卷,似有人曾欲揭开。
赵无痕近前,伸手掀布。
其下二字赫然显现——**宇文拓**。
斩岳骤然剧震!雷纹全亮,紫电狂舞,顺刀锋直窜牌位。红布瞬间燃烧,化为飞灰,随风而逝。
他立于原地,不动如山,眸光深邃如渊。片刻,转身环顾祠堂,目光落在供桌一侧薄册之上。取来翻开,首页墨迹苍劲:
“壬午年七月初七,子时三刻,镇国公府偏院产下一子,母亡。此子血脉纯正,合‘赤麟’之相,宜养于宫外,待时而动。”
赵无痕手指一顿,指腹摩挲字迹,似触旧伤。
翻页,次页写道:
“该子交由江离抚养,改名换姓,十年内不得相见。若赵氏血脉觉醒,即启动‘血继’计划,令其与主脉相认。”
再翻:
“斩岳刀乃前朝遗器,唯有双脉共鸣者可唤醒刀魂。唐门血裔孕子之时,若近刀三丈,必引龙影现世,此为‘承嗣之兆’。”
册页至此戛然而止。
赵无痕合册,静立良久。烛火晃动,映其侧脸,轮廓坚毅如铁铸。他终于明白——此刀非仅为兵,实为信物;慕容婉之孕,非偶然,乃天命所系。斩岳护胎,非因情,实因血。
外面水声再起。
有人下来了。
他转身,斩岳横胸,雷纹微闪,刀尖直指门口。
嗡鸣不止,如龙警兆。
烛火忽明忽暗,终是一暗。
一只女人的手,搭上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