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指尖甫触尾骶，真气骤震，如江河倒灌，经脉尽沸。那股阴寒之气原似游蛇潜行，蚀骨侵魂，此刻却被一股浩然罡意自内而外锁拿禁锢，恍若铁链缠身，寸寸凝滞。他双目倏睁，眸光如电，斩岳刀已归鞘无声，刀面平如止水，映出墙上幽蓝穴位图——归藏、泥丸、心枢，三处光点次第亮起，流转如星，旋即黯然熄灭，似燃尽残烛。
是以控魂残丝，终被镇压。
慕容婉伏于其怀，气息微弱，唇色泛青，忽轻咳一声，睫羽微颤，终启双眸。目光虽虚，却如寒潭照影，第一眼便落于赵无痕面上：“你还好吗？”
“我无恙。”他低声应，声如古钟余韵，将她扶起倚靠石壁，“可撑得住？”
她颔首，素手撑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躯摇晃，终勉强坐定。面色仍如缟素，然呼吸匀长，唇角再无黑血渗出，性命暂无忧矣。
赵无痕立身而起，回望身后阶梯。黑血犹在刻痕中汩汩渗出，腥秽扑鼻，十二枚晶石本应辉映如辰宿列张，今有一枚已然碎裂，余者明灭不定，如风中残灯。前方通道被一层无形屏障所阻，空气扭曲如蜃楼幻境，耳畔低语纷杂，或哭或笑，或咒或吟，真假难辨。然他心神澄澈，六识清明，已能分虚实、辨伪真。
他伸掌相携，慕容婉略一迟疑，终将柔荑递入。她步履虚浮，如风中弱柳，然步步向前，不肯落后半步。
“不能再停了。”她说，声音虽细，却含铁骨。
陈九早已伫立前方拐角，手持鎏金算盘，珠玉不响，眼神却如鹰隼紧盯甬道深处。闻得足音，回首而望：“过了此弯，便是地宫最幽之处。我父遗记，至此而断。”
赵无痕点头，斩岳刀横握手中，三人并肩而行，衣袂带风，踏破沉寂。
转过弯道，天地豁然。
一座巨殿深埋地下水脉之间，四面环水，水面漆黑如墨，不见波澜，却冷气森森，扑面如霜刃割肤。殿门高十丈，形如战船船首，劈浪欲出，中央嵌一凹槽，其状若剑，正是鱼肠剑之轮廓。门上刻满萨满咒文，符纹交错，如藤蔓盘结；然其上又被一道火焰纹覆盖，赤红如血，蜿蜒如龙，竟与陈九左臂所刺图腾一般无二。
“郑氏水师令门。”陈九嗓音发紧，字字如钉，“唯血脉后人持剑，方可开启。”
言罢，他上前一步，自怀中取出鱼肠剑，剑身古朴，锋芒内敛，缓缓插入凹槽。
铮——
剑身微震，火焰纹倏然泛起红光，如薪火初燃。然不过瞬息，光芒渐弱，终至黯淡。石门巍然不动，如山岳镇渊。
“还缺何物？”赵无痕问，眉峰微蹙。
陈九摇头，额角沁汗：“不知……家传口诀有云：‘血裔执剑，门自洞开’，岂有差池？”
赵无痕凝视石门，目光如炬，忽抬手，将斩岳刀横举胸前，刀尖轻轻搭于鱼肠剑背。
刹那间——
雷纹自刀身跃动，紫光如电，由下而上奔腾蔓延。鱼肠剑剧烈震颤，嗡鸣如龙吟深渊，火焰纹骤然炽盛，红光冲天！萨满咒文寸寸崩裂，剥落如枯叶离枝。两柄神兵共鸣相应，声震四野，直透地底。
轰！
玄铁巨门自中裂开，向两侧徐徐退去，如巨兽启吻。一股海水汹涌倒灌，却被一层无形力场拦阻，化作弧形水幕，悬于门前，晶莹剔透，宛如琉璃屏障。
三人踏入石殿。
殿内干燥如旧，尘封千年，竟无半点湿气。中央设一石台，其上置青铜匣，铜绿斑驳，匣盖覆一泛黄卷轴，似以蚕丝细绳系之。
赵无痕缓步上前，伸手轻掀卷轴。
图纸展开，三十艘铁甲舰列阵图赫然呈现。舰体修长若蛟龙，甲板覆精铁鳞甲，船腹暗设炮位，桅杆可收放自如，轮机结构精妙绝伦，远超当世战船。更令人惊骇者，图纸边缘标注火器接口规格，纹路清晰，尺寸精准，竟与慕容婉私研之火铳完全契合。
她趋前一步，指尖轻抚图纸一角，指节因激动而颤抖：“此接口……乃我所创。然我从未示人，亦未留稿……”
“非你窃前人之智。”陈九立于侧旁，声沉如钟，“实乃前人承汝之道。”
赵无痕皱眉：“此话怎讲？”
陈九指向图纸下方一行小字，笔迹苍劲，历历可辨：“唐门火工监制，郑氏水师督造——此乃前朝遗物。你母族唐门，昔年与我祖父共铸此舰，秘而不宣，藏于地宫。”
慕容婉身形微晃，扶住石台方未跌倒。她仰首望向赵无痕，眼中迷雾渐散，悲喜交集：“故而……我不是首创之人。我只是……走完了他们未竟之路。”
赵无痕默然。低头视斩岳刀，刀面平静如镜，然其内隐隐有光流转，似有灵性觉醒。
陈九跪于石台前，双手捧起图纸，唇齿微颤，泪光隐现：“爹……我寻到了……你临终所言之舰队，真存于世。”
语未毕——
斩岳刀忽自行脱鞘，悬于半空，紫电迸射，刀光划弧，在空中凝成一幅光影画卷：
暴雨倾盆，海浪滔天。一艘旗舰烈焰冲天，火光映红海面。一名中年男子立于船头，披坚执锐，左臂火焰纹灼灼如生，正是陈九之父郑经。其身后，二十九艘铁甲舰接连爆炸，火球腾空，碎木飞溅。远方洋人炮舰列阵而来，白莲教旗猎猎飞扬，邪氛蔽日。
画面中，郑经怒目圆睁，声震四野：“宁沉不降！火药舱引爆——！”
下一瞬，旗舰轰然炸裂，惊涛骇浪吞没一切，光影消散，余音绕梁。
斩岳刀落回赵无痕掌中，刀身微烫，似饮热血。
陈九跪地不起，泪落如雨，滴于图纸之上，晕开墨迹，如血染素绢。
赵无痕蹲下，拍其肩，声沉而稳：“你父未败。他守住了秘密，直至今日。”
陈九抬头，双目通红，却已有光：“他们毁了船，未毁图。如今……我们可重建。”
赵无痕起身，目光投向石殿深处。图纸仅是开端，此处必藏更多机密。正欲前行，慕容婉忽伸手轻拉其袖。
“且慢。”她声若游丝，“此殿有机关，杀机暗伏。”
赵无痕顿步，环顾四周。石壁光滑如镜，无栓无钮，无隙无孔。然斩岳刀微微震动，非预警，而是感应，刀尖缓缓下垂，直指石台之下。
他俯身探查，指腹摩挲台底，忽触一道细缝，隐秘非常。
用力一推，石台底部弹出暗格，内藏铜符一枚，形如船锚，古朴厚重。正面镌“水师令”三字，篆体苍劲；背面浮雕三十舰影，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陈九接过铜符，双手颤抖如秋叶：“此乃……调令信物。持此符者，号令整支舰队，如主亲临。”
赵无痕凝视那三十舰影，心头沉重如负千钧。此非兵器，乃国运所系，乃乱世之望，乃扭转乾坤之力。
“此物，必须守住。”他说，字字如铁。
慕容婉倚柱而立，目光仍落于图纸，忽道：“此火器接口……尚可改良。加装双膛管，射速可增三倍。”
赵无痕望她：“你能为之？”
“我能。”她点头，眸光坚定，“然需铁母、精铜、硝石提纯液，缺一不可。”
“我去筹措。”陈九收起铜符，将鱼肠剑重插腰间，“港口有我旧部兄弟，走私运货，易如反掌。”
赵无痕正欲应答，忽觉异样。
斩岳刀再度震动，非寻常警示，而是急促鸣响，如警钟长鸣，震荡心神。
他猛然抬头——
只见门前水幕剧烈波动，原本平静如镜的黑色水面翻起气泡，咕嘟作响，腥臭之气弥漫殿中，令人作呕。
慕容婉掩鼻疾呼：“有毒！”
话音未落，水幕之外浮起数十具尸体，身穿前朝水师旧甲，铠锈斑驳，面孔青紫，嘴角溢黑沫，双眼浑浊无光。尸体随水流漂至门前，撞上屏障，竟不坠落，反而缓缓直立，手指抠抓透明力场，发出刺耳刮擦声，如钝刀磨骨，令人毛骨悚然。
赵无痕拔刀在手，横身挡于二人之前。
那些尸体，竟在动。
关节咯咯作响，步履僵硬，却步步逼近，眼中泛起幽蓝鬼火，似被某种邪力操控。其形如傀儡，其势如潮，无声无息，围拢而来。
殿内寂静如死，唯有刮擦之声不绝于耳。
赵无痕刀锋微扬，目光如刃。
他知道，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